盛夏骤雨

　　章牧的人生充满了许多应该，应该三餐规律，应该早睡早起，应该读一流名校，应该早日回自家集团工作，应该娶李贞安。

　　大堂哥的人生给章家的孩子早早树了个典范，借由无数个亲戚和外人的嘴巴告诉他们，这是一条完美的不出错的路。

　　章牧是在五岁半的时候认识李贞安的。那场大堂哥和堂嫂策划的野餐聚会上，当大多数孩子撒着篮子里的野花吵吵嚷嚷追逐，或者一边吃烧烤，一边把酱汁滴在胸前时；李贞安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裙子，轻声细语而有礼貌地问表嫂，姐姐，要不要我带弟弟玩一会呀。

　　虽然有保姆，但仍被缠着要妈妈的三个孩子烦得脱不了身的当下，章牧看见表嫂流露出一种放松和欣慰。那种欣慰是我们李家的女孩子，这么小就这么得体。

　　章牧那时候就想到将来要娶她，因为他直觉感知到她也是被“应该”教育得很好的人。

　　高中在英国伊顿公学再遇，白衬衫、黑外套，同样校服下的两人。她从图书馆出来，手里拿一本契科夫的短篇集，那本书是他上周刚还掉的。
　　于是结婚，恋爱，生子，按部就班。

　　说爱吗，好像谈不上，说不爱吗，似乎又不至于。是应该爱，应该娶，应该像现在这样生一个小姑娘。

　　在她纯净的眼睛里，看透自己对世界上这个应该最深爱的小东西，也好像隔了一层淡淡的膜。
　　是什么时候起，对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有了一层膜呢，他想不通。

　　他有一群活泼的爱说俏皮话的朋友，他跟他们相处得很好，他们让他发现，他原来也可以那样说话，而不是说所有话前都需要过一过脑子，仿佛看见那双美丽而安静的眼睛浮起一丝提醒。

　　可他看出来她不喜欢他那群朋友，她的不喜欢也是拘谨的、克制的，大概她知道这不符合一个合格妻子的本分，她并不提出来。

　　可是他们聊起小麦时，她用过放纵，聊起朱施南，她用过滥情。当然说完，她就向他道歉，说她用词用得太过分，她是连跟家里的佣工都说话轻声细语，从不提高声量的一个人。

　　他想问问她，那篇短篇集里有一篇名叫《装在套子里的人》，你有没有看过。可他一直没问出口。

　　最近，唯一一次震动他那个薄膜的一次，是他看到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的一段话。
　　你永远理性、中肯、客观，你从不发疯，不让自己情绪失控，你也不站队、不表态，好在任何时候都能全身而退。你沉默，并坚信沉默是最好的武器，懒得争取，什么都接受，钟摆永远停在中间位置。你看到一些人在哭在喊在愤怒在手足无措，觉得他们蠢透了。你严谨巧妙地过这一生，到最后竟然有点不像人。有时候你的冷静未必是清醒，只是弱懦而已。

　　但震动是震动，震动完了他依然牵上孩子的手，和李安贞一起，和和美美去岳父母家吃饭，扮演最得体的一家人。

　　朋友朱施南的结婚的那天，一对新人看起来都不太开心。这一场明显也是联姻的婚礼上，他第一次以外人的立场来看新婚的夫妻。他不由苦笑地想，他和李贞安当初是否也是这副模样。

　　女儿三岁，然后四岁，和李贞安的模样看起来越来越像，他内心有种隐隐的恐惧，怕她最终又成为一个“应该”成为的姑娘。

　　所以那天他打定了主意要跟李贞安提出分开，可那个晚上在他开口前，李贞安对他说：“我们分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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