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巽漈拜别羽尾后，便去见了孟月常。
　　孟月常在阴阳之后入凡，阴界联盟众人皆不知她入凡所为何事，也不清楚她在人间具体的行踪下落。而巽漈是她多年老友，找起人来自有他的办法，更何况孟月常早知道他时日无多，自然是愿意见上他这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最后一面的。
　　桃花源内的某一扇门里，巽漈直以神魂飘然而至，孟月常给前来诀别的老友倒了一杯命司的茶。

　　“巽漈，梦司，要放梦了。”孟月常将茶盏放至巽漈跟前，神色淡淡，“据说，会由孟茉亲自放。”
　　放梦之后，即是月忘忧想起所有关于她是越清明的记忆的时分，亦是越平明理应命数竭尽的时候。
　　巽漈凝为实体，缓缓在桌边落座，轻叹：“……不声不响地陪了他这么多年，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孟月常怎么会听不出来，巽漈口中所说的这一天，不是越平明离开越清明的日子，而是他离开越平明的日子。于是，她不知是第几次地问他：“你还是决定要那么做？为了越清明？”

　　“不只是为了她。”巽漈没有否认孟月常的话，但也还有别的想法，“阿常，平明是我儿子。不仅对清明来说他很重要，对于我来说，他也很重要。”
　　“因为我的原因，他未曾好好地生活过。我比任何人都想要他能够在世界上堂堂正正、明白快乐地生活下去。”
　　越家本就令人心寒不假，但当年越清明和越平明遭遇的那些不快，并非全然是越家的责任，还有不少其实是他违规干预人间之人事所触发的。
　　这就是个恶性循环，每当他想设法让妻儿过得更好一些的时候，他们都会为这“过得更好”而过得更糟糕一些，让他无能为力之余，又忍不住更心疼了些。

　　“作为父亲，我只有这一条路走。阿常，你也不要难过。这不过是精神容器注定要来的命中死期罢了……还有，对不起。我到底是个自私的人。”
　　为了越家母子，他选择了辜负他一路相伴的师傅、徒弟和老朋友们。
　　巽漈轻捧起茶盏，云淡风轻道：“我走后，你再给他们俩各喂一碗孟婆汤吧。”当年，他便让孟月常帮他给死后的越清明和越平明各喂了一碗孟婆汤，所以他们才会对生前的记忆不甚清晰。如今，他再次自私地替他们做出了遗忘的选择。
　　“又是我欠你的。”巽漈不厚道地轻笑了笑，想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坑老友们多少回了，“只是这次，我没法再亲自还你了。你往后自己暗暗地要小润帮我还吧。”
　　——巽漈大人不愧是巽漈大人，临走前还要默默地坑上自家亲爱的徒弟一笔。
　　这要是被他师傅羽尾大人给知道了，怕是一顿抽没跑了。

　　孟婆汤有一引，为孟婆的眼泪。虽然现在大众化的孟婆汤不再需要了，但是上品的、对神灵依然有效的孟婆汤仍然需要。也正是因此，孟婆泪是孟家女能否成为孟婆的关键。
　　说起来，孟月常能成为孟婆，还要谢谢巽漈。
　　若非爱而不得，她也流不出这孟婆泪。

　　“……好。”孟月常注视着眼前的老友，轻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应他道。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收敛了眸光，给巽漈端出了几叠缘司的点心，正是他往日最爱吃的那几种，笑道：“马上就再也吃不到了，且吃且珍惜吧。”
　　巽漈：“……”
　　好气哦。
　　但是阿常说的很有道理。
　　巽漈一边埋头喝茶吃着点心，一边暗自谋划着下来要不要打包些尘司的菜再去梦司的同事那里蹭些酒喝喝。
　　他都要死了，怎么说也得临走前再感受一番上界四司四绝方才不亏啊。

　　认真吃喝的巽漈大人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他这次的嘱托，他的老友孟婆大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才不由分说地端出了诀别的点心就此错开了话题。
　　孟月常先前已经为巽漈谋了两次私了。
　　这一次，并非是她不愿再帮他，只是——她想先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她知道，巽漈去后，这孟婆……她怕是要当不下去了。

　　另一边的楚家别墅里，寻白羽着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楚润不知为何陷入昏迷，他将她带回了楚家在北黎庄中的别墅，不仅把叫魂、请神、召唤等等他能用得上的法子都试过了几次，还给阴界联盟的同事兼好友们都发了消息，尽可能地集思广益了，但还是没能够成功唤醒楚润。
　　越平明自跟着寻白羽回来后便一直陪伴在他身侧，寻白羽收了前尘镜，关于他在前尘镜中看到的生前种种，他原本出来后就打算和越平明好好谈谈的，只是眼下楚润出了事，便不得不往后排了。

　　正在寻白羽脑中万分纠结是否要去找他阴阳姐处理这一问题的时候，别墅内的通讯屏幕亮了，北黎庄内专为楚家别墅服务的侍者出现在那一头，大方得体地汇报道：“寻少，外面有位寻先生找您。”
　　“……寻先生？”正在大厅里转来转去疯狂进行着头脑风暴的寻白羽闻言，蓦地停住了脚步，思维却是没能及时调转过来地卡了一卡。
　　“是的，那位先生与寻少同姓。”侍者显然已经确认过了来者的姓名。
　　寻这个姓氏并不多见，侍者也是为此特意前来请示寻白羽他们的。外面那位寻先生风度翩翩，怎么看都是社会精英高富帅的模样，不像是骗子，倒是确实像是寻少的亲戚。

　　寻白羽与越平明默默对视了一眼，心中大概有所猜测。
　　寻家在央京城中实属富贵，但又不会像楚家和薄家那么备受瞩目，所以阴界联盟中常年不在人间、偶尔来人间耍耍享受生活的前辈们，在懒得纠结人类身份的情况下，通常都会选择寻家作为其家庭背景——因为寻家家大业大，亲戚多是肯定的，且除了当家人以外，其他寻家人始终很低调，所以寻家人的身份用起来也最是得心应手。更不用说寻家富贵至极，生活经费管够，在人间自是不愁吃喝玩乐衣食住行的各类用度。
　　看样子，似乎又是哪位老不死借口入凡帮助阴界联盟来借机自己浪了。
　　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寻白羽早就已经习惯了。不过在这个特别的时候，任何一位老不死前辈的到来都有可能为他们带来新的转机。

　　果不其然。
　　在确认来者与自己同姓之后，寻白羽的眼神亮了一亮，继而询问道：“那位先生可有说，他叫什么？”
　　“说了。”侍者点了点头，认真答道，“他说他叫寻金陵。”
　　“寻……金陵？”听到这个和“寻白羽”十分对仗的名字，越平明微微蹙眉，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看到过抑或是听到过这个名字。
　　寻白羽闻言，当场就震惊了，以至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一句不可思议的感叹：“卧槽老……哥？！”好在他理智尚存，虽然不那么高贵优雅地爆了粗口，但是好歹没在人前叫错称呼——他差点就把一声“老大”当着外人的面喊出口了。
　　不错。寻金陵，正是寻白羽的老大，也就是当今的地府之主，王阎，在人间行走时常用的化名之一。在人间央京的历史记忆里，寻金陵是寻家的上一任家主，亦是长兄如父、大白羽许多的大哥。
　　震惊之情倏然散去后，希望的曙光浮现诚然显现于焦灼不已的寻白羽面前，一阵狂喜有如潮水般喷涌而来，将他幸福地淹没其中。
　　“快请他进来！”盼来了天降救兵的寻大少主当即急不可耐地吩咐道。

　　寻白羽回应了侍者之后，便早早地开了门，眼巴巴地站在门口恭候着老大的到来。很快，风度翩翩的寻金陵先生的身影出现在了楚家别墅的门口。寻白羽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就确认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家老大。
　　北黎庄内隐私性极好，不仅每户住户彼此之间相隔离，配有专门的侍者为其提供服务，而且就连侍者往往也不会踏足其间，真正做到了“只有自己人能进”这一安全保密标准。
　　也正是因此，进入楚家别墅的只有王阎一人，侍者只是在放其进入时给予了必要的引导，并没有随他一同前来——以至于王阎大人才刚走到楚家别墅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自己熟悉的呼喊：“老大，阿润出事了！”

　　王阎大人悠然抬眼望去，果然看到了第一眼成功确认他身份后立刻惊喜出声的寻白羽。但见寻大少主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看到他出现的时候，眼里盛满了光，想来若是给他一根尾巴，此刻他定是摇得起劲，活像只终于等到主人回家的大狗。
　　可怜兮兮的，但又很可爱。
　　寻白羽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眉眼沉静的年轻人，身上夹杂着一股鬼魂混合着精神容器的微妙气息。
　　想来，这就是巽漈的儿子越平明了。

　　王阎不急不缓地走到了他们跟前，被寻白羽热情地给迎了进去。
　　“老大！”总算找到主心骨的寻白羽眼神亮晶晶的，心急火燎地凑上前去就要和王阎讲述楚润的具体状况，“阿润她……”
　　“我知道。”王阎悠哉悠哉地在客厅里找了张合眼缘的沙发坐下，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寻白羽的话。

　　“啊？”寻白羽愣了愣。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所以说，老大不愧是老大啊。
　　……等等！既然老大这么说，那么他一定是为了阿润的事情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寻白羽猛地一个激灵，立马向王阎请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根源问题道：“老大，阿润她是怎么了？”

　　阴阳姐暂时不能见，庄陵大人尚在闭关，楚姐正是昏迷不醒的当事人。
　　没有办法的白羽弟弟询问了凡世监的三位总管朋友和鬼艳大人，也没能如愿得到确切的答案，只知道他楚姐约莫是中了一种巫族禁术，但是具体为何，如何可解，无人知晓。
　　即便是曾经生为巫族的云胡也无法对此详细说明一二，毕竟他生前是个行事光明磊落的老实冰山，还出身当时巫界以家风清正出名的第一族门繁林云家……他连修习禁术、不劳而获的心思都从未动过，更遑论说会对被整个巫界列为绝对禁忌的秘法禁术有所了解了。
　　在王阎到来以前，寻白羽都已经做好了前往四司各处寻找可能知情的大前辈寻死觅活地一问究竟的心理准备。好在王阎来了，用不着他再费这个心思了。

　　“她中了巫界禁术，灵诅。”王阎接过了越平明递来的茶，慢条斯理道。
　　寻白羽忽而眼前又仿佛浮现出楚润双眸中的那一对活生生的幽紫牡丹，本就白皙的脸因为担心楚润变得更白了几分：“灵……诅？那是什么？”
　　“具体的你也没有必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灵诅是巫界的一种禁忌诅咒，就行了。”王阎轻点了点杯壁，含笑解释道，“灵诅作为巫族禁术，效力本就可怕，而顾影又以阿润留予依兰的力量为引，借前尘镜的成效作为隐蔽，注入了自己的大半力量，其中还有顾盼的力量作为补充配合——”
　　“阿润所中这一诅咒之术，效力之可怕，可想而知。”王阎悠悠地摇了摇头，轻叹道，不知道是在感慨施术之人的狠辣，还是在怜惜楚润的命途多舛。
　　然而，寻白羽下意识地觉得都不是。
　　他总觉得他老大的这一番话，怎么说得怪高兴的？！不对，也不能说高兴，但确实一点也不紧张，听上去轻飘飘的，很是轻快——明明他都急得要哭出来了好不好！！！
　　……或许，他老大只是在由衷地感慨这一禁忌术法设计之精妙？
　　寻白羽被自己本能之下可怕的联想技能给再次吓到了。

　　怂唧唧的寻大少主给自家老大讨好性地端出了一盘缘司的什锦点心。
　　“那……那该怎么办啊？！”寻白羽看着王阎姿态优雅地进食，默默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询问他道。
　　就算是巫界的禁术……也总该会有它所对应的解法的，对吧？

　　只见他家老大高贵冷艳地睨了他一眼，幽幽道：“你着急什么，自然是有人会解决的。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好了——横竖人家阿润要比你有本事得多，她可没你那么容易出事。”
　　寻白羽：……
　　莫名奇妙又被嫌弃了一通的寻大少主膝盖双双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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