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虽说寻白羽不曾认为他这样稍显欠扁的回答就能打破顾茵的话术节奏，但他到底还是吃了年岁太低的亏，不可避免地低估了顾茵的已知能力和话术水准。
　　顾茵八风不动地保持着自己叙述的节奏，一副比寻白羽还要欠扁的似是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的样子，阴恻恻地向寻白羽弯了弯嘴角：“寻少主，你不会以为，你记不清生前的种种只是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吧？”
　　“那我只能说你太天真了。”她的脸上浮现出恼人的嘲讽，“为了布置所谓的‘命局’，上界连阴阳尊神的记忆都能篡改——寻白羽，更何况是你呢？”
　　寻白羽闻言神色微顿，渐渐蹙起了眉头。

　　什么？阴阳姐的记忆也有问题？！
　　虽说处理记忆对于他们来说不算是禁忌，但艳姐的记忆因为鬼火重生被动过也就算了，为什么上界连阴阳姐的记忆都要处理？阴阳姐作为生死簿掌司，常年都定居在黄泉碧落，别说是人间地界，即便是非人类界她也去得很少，她的记忆关于恶灵祸乱有什么不得不干预的地方吗？
　　如果连阴阳姐都是如此，那么眼下的阴界联盟中，有多少人的记忆是完整且真实的？又有多少人的记忆经过了上界暗中的干预和处理？

　　顾茵暗暗端详着寻白羽的神色变化，发现他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期。
　　毫无疑问，寻白羽是听进去顾茵所说的话了，只是似乎他下意识关注的重点，并不是顾茵所希望他聚焦的那个。
　　顾茵不得不对寻白羽出人意料的脑回路刷新了认知，对此颇为无语，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寻白羽这货到底是很会抓重点，还是很不会抓重点了。

　　但顾茵是个狠人，善罢甘休不是她的风格，再接再厉才是。她霎时便收敛了自己嘴角隐隐抽搐的无语神情，目光悲哀而又怜悯地看向寻白羽，像是在俯视着一个在尘埃里的卑微生灵。
　　“你和越平明一样，都是在高高在上的命运面前不明所以却不得不被困其中的可怜人。”她真情实感地哀其不幸道，“但是越平明比你幸运，他至少还有他的好父亲为他筹谋，而你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

　　寻白羽默默无语地看着顾茵的表演，内心没有掀起任何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当然他也只是这么想想，并没有付诸行动。他其实没有质疑顾茵的话，恰恰相反，他恍惚觉得顾茵说的都是真的。
　　三万年的时间恍若弹指一瞬，习惯往生使者的生活后很难再在心里产生什么异样的波澜，直到这一刻寻白羽方才切实地感受到，是往生使者的经历磨练了他，因为他自己本就看得明白，所以顾茵的话术影响不了他。
　　所谓话术，便是说话的技巧。同样的话，在不同的情况下，用不同的技巧去表达，别人由此获得的信息和感受也可以是完全不同的。顾茵说的话是真的不假，只是她前一句说得太过笼统，后一句又说得太过针对。
　　万象皆在天道之下，秩序之中，自然各有各的命运，若是能轻而易举地脱离命数之外，那才真的问题大了。既然众生皆是如此，那他又有什么好可怜的？
　　而万象之所以为万象，自然是各有不同，他和越平明的经历和起点都不相同，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怎么能说得上是谁更幸运、谁更不幸运呢？

　　顾茵可悲可怜地看着他，寻白羽默不作声地若有所思。
　　楚润神情讽刺地勾了勾嘴角，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凉凉插话道：“顾影，你好像做了无用功呢。”她一边表面上形容懒散地说着风凉话，一边暗地里蓄着力，时刻准备抓准时机一击中的。
　　楚大小姐是何等的聪明人，她可没有和顾茵多废话的打算，只是顾忌到顾茵可能在暗处藏有黑手，所以暂且隐忍不发，先行观察试探和等候时机。

　　“不过才说了个前景提要，楚姑娘又如何能够确定，我这是在做无用功呢。”顾茵冷笑，“上界安排无不都有其深意。楚姑娘出身楚家，自然是知晓楚家之‘楚’背后含义的，那么敢问二位，你们可还知晓寻家之‘寻’的背后含义？”
　　楚润和寻白羽怎么可能不知道。
　　顾茵其实就是在引出话题，要他们沿着她给出的推导思路往下想而已。楚润和寻白羽看出了她的用意，便也就不咸不淡地姑且听着，神色平静而又松散。

　　楚家之“楚”，音同“处”，既暗示精神容器的特殊使命，又有“清晰”之意，符合精神容器生而非人之于世间的清明立场。
　　楚家是精神容器界的第一家族，精神容器界历代的老大，即历代的居容之神，大多都出自于楚家。巽漈和羽尾也是楚家的，只是往常惯用的称呼是他们的名字，所以就淡化了他们其实姓“楚”的这一事实。
　　后来楚润成为上界派驻人间的总代表常年驻守人间，楚家在她的手上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光大。现在人间的楚家，其实是精神容器界的楚家融合了阴界联盟及命司府势力后的大团体，内部构成更加的庞大和复杂，运行模式也更加的成熟和高效。
　　现在人间的寻家也和楚家一样，指的不再是最开始狭义的寻家和楚家，而是与阴界联盟、命司府势力融合过后的成熟且高效的强大机器。

　　至于寻家之“寻”，则包含“寻找”的意思，暗合往生使者的职责——人之一生，就是一趟不断寻觅和抉择的旅程，究其根本命题，不过就是生死。
　　寻家本是往生使者的家族，和楚家不同的是，寻家不是产出往生使者之代表，寻家本就由往生使者的代表们组成。拿楚润和寻白羽举例，楚润先是楚家的现任家主，然后才是精神容器界的现任老大；白羽先是往生使者的现任老大，然后才是寻家的现任家主。
　　寻白羽在成为往生使者之前，还不是寻白羽。换而言之，寻白羽是他崭新的生命，就如同继承了巽漈命格后的越平明一般。所以，顾茵问起了寻白羽的生前，又说寻白羽和越平明相似。

　　楚润和寻白羽的沉默聆听便是已知的默示应答，顾茵继而不紧不慢地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么，你们知道‘寻白羽’的含义吗？”
　　“寻白羽究竟是谁，为何而生？靳蒙是谁，为何而退？往生使者的名义之下，是否还藏着什么隐情？”顾茵目光幽深地注视着寻白羽，向他不怀好意地弯了弯眼睛，“——寻白羽，你知道吗？”
　　你是谁，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你以为你记不清楚那些生前的种种仅仅是因为时间冲刷和你对生前生活没什么感情的缘故吗？其实根本不是的。
　　只是因为，你若是记得清楚生前的种种，你就做不好寻白羽了。

　　“你如果不知道的话，我就帮帮你好了。”顾茵从虚空中拿出了一面镜子。
　　“这是一面前尘镜，是巫界当年的重要法宝之一。”顾茵神色温柔地垂着眸，轻抚着前尘镜古铜色的镜框，目光看上去既怀念、又悲伤，“在看过这些你被动遗忘的生前种种之后，或许你就会得出这些问题的真正答案了。”
　　前尘镜，顾名思义，可以照见镜中者的前尘往事。前尘镜不是稀有的法宝，但是不同的前尘镜效力不同。十万余年前的巫界可是巅峰状态，当时的人物亦是巫界巅峰的群英荟萃，当时的重要法宝所代表的实力自然可想而知——要知道，来去鉴也是巫界当年的重要法宝之一。
　　当年的巫界连能够与命司府生死簿有所联系的来去鉴都能有，拥有一面效力强劲得以至于能够打破上界淡化记忆的干预处理的前尘镜，想来也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好惊奇的。

　　寻白羽神情松散地默默上前一步，尽管什么也没说，但显然是对此颇有兴趣。他的这一表现落在顾茵这等聪明人的眼里，大致即是“那就放马过来看看好了”的意思，答应得不可谓不爽快至极了。
　　顾茵被他的自信给逗笑了，带伤狼狈的形容间也随之透露出几分兴致盎然的愉悦，似是觉得寻白羽这人真的挺有意思的，又似是觉得他是真的傻。
　　但是不论如何，顾茵都松开了拿着镜框的手，而后将那面前尘镜往寻白羽的方向隔空轻轻一推——只见那面前尘镜便被恰到好处地“推”到了寻白羽的面前，正好停在了能够让寻白羽看清镜中景象的最佳视角的位置。

　　他生前的故事情节很简单，甚至还有点狗血。他原本已知的大致记忆框架是没有错的，只是如顾茵所言的那样，在具体细节上有所淡化和省略。
　　他的原名叫白羽，寻白羽是他成为往生使者后拥有的新名字。他出身在一个比较安定和繁华的古代国家，他家祖上本就是京中望族，后来又极得盛宠地受封侯门尊荣——出身优渥、皇恩浩荡、背景很大，难怪他先前默认对生前的自己的自我定义是“纨绔子弟”了。
　　喝酒听曲，种花赏月，吟诗作词，骑马遛狗，旅游消费……恩……不愧是他。可以。这确实很“纨绔子弟”。

　　白家是将门，却又读过书的将门。
　　白家在老祖宗时就已是京中望族，只是当时家国破碎，内忧外患，民不聊生，老祖宗心怀天下，为守家国山河安稳奔赴战场，并且与一位和他志同道合、同样心怀天下的贤王合作，平战乱，打江山，固国本，开盛世。老祖宗一路辅佐贤王登基执政，自此奠定了白家和皇族间的亲密关系。
　　自此以后，白家的荣宠经年不断，更是在白家祖父的那一辈时期到达了顶点。当年白家祖父为国家效力完全收复往年失土，当时的皇帝龙颜大悦，竟是直接把皇族中最出色且最受宠的公主嫁给了他。

　　但终究是此一时，彼一时。人心易变，更何况伴君如伴虎。
　　家国安定，朝廷富裕，对于纨绔子弟来说自然是贪图享乐的大好情势，对于将门来说却很可能是毁灭灾难的开始。
　　安逸的国家不需要强大的将军，如果有，反而更容易招惹忌讳。白家的荣宠看似一年胜似一年，但真正聪明通透的人其实都看得出来，皇恩浩荡之下的真心却是越发的寥寥。

　　终有一日，为了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力，皇帝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循序渐进地剥夺了白家的实权，淡漠了白家的人脉，甚至心狠手辣地杀害了不少白家的可用之人。
　　以至于到了白羽这一辈的时候，家中后辈竟是只有他一个，还因为胎里原因自幼便身子不好。除此之外，父亲赋闲，母亲早亡，亲戚了了，知交远调。偌大一座侯门白府，表面上繁华似锦，内里却是空荡荡的。
　　在白羽的少年时期，他的父亲也死了，他从此失去了他在人世间最后的亲人。白父死于一场刺杀。白父虽然身居闲职，但到底和皇帝有血缘关系，两人自幼便关系不错。这一年皇帝外出巡游，白父作为生活达人兼竹马亲戚陪伴左右，不想他们居然在途中遇到了一批前来刺杀皇帝的死士，白父为了保护皇帝，死了。
　　皇帝为此悲恸万分，当场便厉色要求彻查刺杀案，之后所下刑罚亦是惨重，回京后对白家遗孤的白羽少年万分抱歉，不仅力排众议让白羽不到年纪就继承了属于白家家主的爵位，日后更是对他好上加好。

　　事情其实哪有那么简单。
　　白家的人无不聪明，白父是如此，白羽亦是如此。只是他们为了维护更多的人，很多事情便不得不看破不说破，甚至不得不装作浑然不知的隐忍接受。
　　皇帝忌惮白家，但又不想落得忘恩负义的名头，所以选择间接地促成白家的缓慢毁灭。白羽是白家唯一的后代，把握住他，就是把握住了整个白家。把握住白羽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在情感上充分信任和依赖自己，为此皇帝不惜趁机借力害死了白父，由此名正言顺地将白羽养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甚至他还蓄谋将白羽养废，因此对他百般宠溺，千般迁就，万般纵容。
　　而白羽如他所愿地成为了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漂亮侯爷，该会的都不怎么会，既娇气又任性，还脑回路很是清奇，常常能笑眯眯地让人气得说不出话来，仗着皇族对他的迁就和宠爱，令人发指地随心所欲、肆意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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