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师徒情谊？呵呵。”来者对启平的回答嗤之以鼻，冷笑更甚，“我看你眼里就只有你的亲亲老婆和宝贝儿子，哪里还顾得上我这么个老不死的？！”
　　他神情危险，就差指着启平的鼻子骂了：“我好歹是你师傅，被你坑惯了的，也习惯给你收拾烂摊子了。可小润呢？她是你徒弟。你这个当师傅的不好好照顾唯一的宝贝徒弟就算了，还老是给人家添乱子，真是够不要脸的。”
　　“可怜小润这么好个孩子，年纪轻轻就要经历这么多……”来者冷厉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抹由衷的叹息和心疼。

　　小润？
　　越平明灵敏地捕捉到了来者这一番话里的关键词，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楚大小姐绝色的容颜。在他已知的非人类大存在里，唯有楚润与这个称谓相符合。
　　可楚润的师傅不是巽漈大人么？
　　越平明怔住了。

　　巽漈大人，亦是他母亲越清明当年请求的那位神灵，是无果白羽的创造者。
　　前不久他才间接地告诉他，无果白羽的创造者利用他作为中介为地府寻白羽埋下了劫数的引线。

　　或许……是他哪里会错了意。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对非人类界中的神灵存在了解得还不够完全。
　　至此，尽管越平明心头已然浮现了不妙的直觉和预感，但他仍然心存一定的侥幸。然而，来者的下一段话却彻底坐实了他不愿面对的这一可怕猜想。

　　“小润她不仅需要对整个精神容器界负责，还担负着上界的重要委派和深厚期待。她是你的徒弟，这些年虽然沉重而又繁忙，但她依然应对有余且过得很好。”
　　精神容器界，负责；上界，委派。
　　——楚润是现任的精神容器界老大，阴界联盟成员，兼上界驻人间总代表。

　　“可是巽漈，换个角度来说，虽然这些年来她都应对有余且过得很好，但是小润她过得依然很不容易。”
　　好了，不用纠结了，来者都直接称呼他父亲为“巽漈”了。
　　他的父亲是启平，更是楚润的师傅，上一任精神容器界的老大，命司史书中的传奇大佬之一的巽漈大人。
　　一道惊雷无声中击中了越平明，他被震得头皮发麻，宛若脱力失语，脑海里充斥着一片不明所以且不知所措的空白。

　　“……我知道。”启平，也就是巽漈，早在来者与他谈及他的宝贝徒弟楚润的时候悄然收起了他那故意为之的油腔滑调的气人嘴脸，神色温柔而又隐隐透着骄傲地轻轻道，“是我这个做师傅的没用。师傅，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小润。”
　　楚润是他唯一的徒弟，她是他一手带大的，于他而言亦师亦友亦如至亲爱女。他当然了解她，也当然爱她，更是一直都知道她的不容易，又怎么会不心疼呢？
　　只不过是因为他终究能力有限，不得不狠下心有所取舍罢了。

　　他说：“小润是个好孩子。说实话，她比我要厉害得多。”
　　“哼——那还用你说？！你不过就是生在了好时候，且以往处处有我在暗中给你帮衬着，所以得了个‘传奇’的名头罢了。若是真要比，你可比小润差远了。”来者嫌弃不已地白了巽漈一眼，用一种更加骄傲的语气毫不客气地捧一踩一道。
　　“所以啊，我才这么选的。”巽漈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我能力有限，且能够给小润带来的成全不多。相较之下，老婆和儿子更需要我。”

　　“你又是怎么确定，你的老婆和儿子更需要你的？”
　　来者对巽漈的回答不以为然。他近乎傲慢地下巴微微抬起，用余光斜斜地睨了一眼越平明，森然冷笑道：“这傻小子知道，他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听你我说话，是因为你把属于自己的命格给了他吗？”

　　……什么？！
　　越平明脑海里有一根弦，倏地断了。
　　他直接傻在了原地，脑海里一片纷乱与嘈杂，惊涛骇浪席卷着一团又一团的乱麻，使得他越发的不明所以和不知所措。

　　来者看着越平明哑然失声的模样，危险而又残忍地勾唇一笑，在他面前彻底揭开了巽漈隐匿踪迹多年背后暗藏的秘密。
　　“越平明，你了解过么？精神容器一族很特殊，他们入不了轮回。”
　　“即便是命如草芥的蜉蝣一族，也可以通过支撑起整个蜉蝣界的白晶之树来达成所谓的‘生死轮回’，但是在精神容器界里，连白晶之树这样的存在都没有。”

　　“精神容器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往生，也没有魂灵滞留，就是纯粹的灰飞烟灭。”这是没有生死轮回的必然代价。
　　“每一个精神容器，都有他的命中死期。在死期来临之前，将死的精神容器会有所预感。他们命中死期的触发点可能是一件事，也可能是一个人。简单来说，就是每一个精神容器，都会有一个令他灰飞烟灭的劫数。”
　　“天性使然，且精神容器生来便知道自己种族的既定宿命，他们本是这世间最为潇洒和自我的存在。”毕竟与众不同且一生一次，又怎能让自己过得不痛快。

　　来者艳丽而又凛冽的英俊脸庞上渐渐流露出了几分悲哀的神色，他自我嘲弄似的轻笑了一声，继而幽幽道：“但最讽刺的是，他们往往会为了成全别人而死。”
　　“精神容器的死亡，是给予别人活着的资格，而且是为上天所允许的、甚至能够将上天不允许的存在转为上天允许的存在的资格。”他那漆黑的双眸笔直地望进越平明的眼底，声音森冷地一字一句道，“比如说，让你这个本来不为上天所允许的存在，为上天所允许地在这世间‘活’着。”
　　“——越平明，你就是你父亲的命中死期。”

　　“根据天道法则，神灵不得无故干预人间之人事；精神容器不得与人类有后。当年巽漈他误以为你母亲即是他的命中死期，所以明知不可为却还是设法有了你，好让你能够在他不在的日子里陪伴你母亲，不让她孤身一人，精神无所依托。”
　　“他聪明一世，却是关心则乱，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成功保下你之后，他才知道，他真正的命中死期，是本不该有的你。”
　　“你是上天所不允许的存在，根据天道法则，须要拨乱反正。直接让你胎死腹中，就此和你母亲断开所有联系，消除自己干预过人间之人事的痕迹，将一切恢复原状，才是他按照职责应尽的止损之法。他明明都知道，却还是没有那么做。”
　　“他选择拿自己作为精神容器所特有的命格，来给你续命。”

　　“而凡事，都有它所对应的代价。”
　　“巽漈为他一意孤行做下的这个选择所付出的代价，即是他自己。”
　　“你母亲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不会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始终无法记得，她的丈夫究竟是为何弃她于不顾的。”
　　“而你的代价，便是在此时此地知道这一切，然后在时间漫长的此后余生里，独自怀揣着这个不能与母亲分享的秘密的全部悲伤、煎熬与苦痛。”他毫无怜悯之情地肃然宣判了越平明一家三口在此选择之下各自所注定的结局。

　　骤然迎接当年父亲凭空消失的真相，越平明觉得自己几乎承受不住，他此时仿佛都能够听到心头汩汩鲜血渐次冷冷滴落的声音，多年冷冻的心脏一夕解冻，他才发现他那旧日里自以为无碍的伤口事实上竟是疼得这般厉害。
　　他胸闷心疼得不像话，艰难地开口同巽漈确认：“父亲，这位前辈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他明明知道事实即是如此了，却还是可悲可笑地想从巽漈的口中得出一个类似刚才调侃性质的玩笑答案。
　　巽漈始终目光平和而又温柔地注视着越平明，听到越平明这么开口问他，他兀自沉默了须臾，而后轻叹了口气，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父子俩注定只能活一个。较之于失踪多年的负心丈夫，你母亲她定然更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不仅是你母亲，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巽漈微笑着，像是在回答着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对不起啊平明，才和你相认一天，爸爸就又要离开你了。”
　　——才相认一天，他便又要走了？！
　　越平明脑海里又有一声惊雷猛地爆开，炸得他从大脑一路疼到心脏，胸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忿忿不平而又不无委屈地质问巽漈道：“这么着急的吗？！”
　　“是啊，很急。我感觉得到。”巽漈温柔且残忍地回答他道。

　　越平明连忙道：“可母亲早已故去，我是否活着，也……”于事无补。不如，还是让父亲的一切都回归正轨好了。
　　虽然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但如果这是通过占据他父亲的命格、毁灭他父亲的存在所获得的，他越平明宁愿不要。对他来说，父亲真心的爱，远要比强大的生命和人间的生活更加珍贵。
　　“谁和你说，你母亲已经不在了的？”巽漈笑意盈盈地打断了越平明，没等他把话说完，便简单粗暴地一招制敌，直接封死了他接下来即将出口成章的劝说自己改变决定的理由。
　　“……什么？”越平明第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巽漈含着柔软的笑意，告诉了越平明又一个少有人知的惊天秘密：“平明，你母亲她一直都在，只是没有作为‘越清明’时的记忆罢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很快，你就可以和她相认了。”
　　他的话语里，像是清晨的草叶沾着新鲜的露水一般沾染着淡淡的欢喜。
　　作为丈夫和父亲，平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即是能够保护好自己亲爱的妻子和孩子。妻儿的安然无恙、岁月静好、前程似锦，远要比一切都重要。
　　饶是昔日强大潇洒以至于被认为阴界联盟传奇之一的巽漈大人，最终也主动拜倒在了情爱的约束和天意的弄人之下。

　　——母亲很快就能恢复记忆了？！
　　听到这里，原本心已经沉到谷底的越平明忽而眼睛微微一亮，再次不无希冀地询问道：“很快，是什么时候？”
　　或许，他们一家三口还有短暂相聚的可能。
　　越平明默默在心底这般地自我安慰道。

　　“在我走后。”巽漈的回答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想。
　　原来上天就是这么的残酷，越平明最后的希望也到底是落空了。
　　越平明无力地张了张嘴，或许是因为难以置信，又或许是由于消极情绪来势变得更加的猛烈，结果只能飘着声音，满是不甘地再次喃喃问道：“……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真的‘死’了，你才能真的‘活’着。”
　　“平明，这本就是我们精神容器的宿命，你不必为此感到伤感。这世间有他不可变更的秩序，也就是方才师傅所说的‘天道法则’。”
　　“在天道法则之下，我们家只可能通往两种不同的结局：一，你死去，我和你母亲各自活着，她不会有过往的记忆，我也不能去找她相认，一切都恍若从未发生过；二，我死去，你和你母亲一起活着，在我死后你们就可以恢复记忆相认，从此母子二人能够在更好的环境里相依为命。”
　　“平明，说实话，如果一定要在这两者中选一个，你觉得哪种结局更好？”
　　巽漈清明而又坚定的眼神直视着他，宛若在无声中警示着他，他们只有现在所选的这一条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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