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洗尘

　　紫禁城宫墙高耸，紧闭的朱门金漆构筑成的坚强壁垒，想要逾越而过，何其艰辛？
　　祁家军杀了几个领头的乱民，大雨瓢泼，血光四溅，但这群民众仿似一夜之间就抛却了畏惧，丢弃了怯懦，横冲直撞。
　　祁家军到底有所顾忌，且战且退，想要找寻其中真正煽风点火之人，不意竟被他们逼至了宫墙下。
　　雨点拍打，战况好似激烈，其实死伤不多，祁家军表面上被逼至宫墙，退无可退，但这群百姓却始终挨不到宫门的边角。
　　正当两相对峙，就在此时，突如其来的钟声乍响，仿佛一声号角，一名被人群包裹的高瘦男子再也压抑不住，虽然还鼻青脸肿着，有碍观瞻，但趁着祁家军众人被钟鸣吸引之际，果断出了手——
　　素未谋面的皇帝死去，与他一个平头老百姓有什么干系。
　　于是一点青绿的玄光在这片凰火阵笼罩的雨夜中成功晕染，惹眼至极。
　　方圆之内的木屑顷刻凝聚而成一股尖椎，并不巨大，却在成型后分化变为三道，而这些都在瞬息内完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入祁家军列队的防御阵型。
　　兵士只好暂避锋芒，眼见着木椎染血，极速之下又被雨浸润，速度稍减，然威势不弱，就要即将突破包围，刺入两扇宫门合并的缝隙之间，一道人影却及时挡在了宫门之前。
　　“锵——”
　　大刀出鞘，斩断三道木椎，但周翀未曾料到前端的尖椎竟没有消散，反而接着向他胸口直刺而来！
　　周翀眼皮一跳，祁弈和祁洄都呼吸一滞。
　　千钧一发，丝缕暗黄的微芒骤然自周翀胸口迸发，一层黏厚的泥土包裹住三根尖椎坠落在地，危机转瞬消弭。
　　本被人群包裹的高瘦男人并不想伤及无辜，因而施法时避开了幢幢人影，此刻倒是方便周翀一抬眼就锁定了他，打量几息才认出来他就是先前被人欺负，躺在血泊里险些站不起身的那个。
　　被普通人欺侮也不敢反抗，现今为了躲避天灾，带领幸存下来的人族进宫避祸反倒出了手，不论是否被有心之人利用，周翀也不会下狠手。
　　何锄归本就受了重伤，方才不过伺机而动，心知一击不成，再难成气候，气闷地开了口：
　　“护城大阵不管是谁开启，现如今不光光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你们这些兵士，包括你们的将军，也不过一介凡人，都别想逃出城门。
　　“事已至此，为何不能军民一同入宫避祸，两相无事？”
　　他言之有理，周翀与祁洄虽未声响，但大多祁家军士也不过普通人，头顶凰火阵还在肆虐，又见同族走投无路，难免心生疑虑，将何锄归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祁弈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余光却划过隐于百姓中间，已蠢蠢欲动的几“人”，愈发肯定妘秞开启护城大阵，不光是为了今夜宫变，更是因为城外恐有虎狼环伺。
　　雨势不绝，钟鸣亦未停，一声声肃穆浑厚，砸在祁弈的肺腑，她抿起唇，将手中剑握得更紧。
　　其实不论妘秞，还是妘季，抑或是当真能被强召归京的阿昼，与她，于人族而言，都好。
　　人族需要妘氏灵族来做这个“陛下”，他们不能没有妘氏相护，却无所谓是哪个妘氏。
　　是以只要城外尚有异族虎视眈眈，在宫门从内洞开，新皇走出以前，她绝不会允许人族自己平添祸乱，自取灭亡。
　　但……宫外的暴乱声势浩大，宫中不可能丝毫未觉，可已过半晌，丧钟敲响，也不见宫中分出人手相助，主持大局，平定这场动乱。
　　若最后从宫门中走出的是妘秞，他当真会护佑人间子民吗？
　　无人知祁弈心中所想，何锄归更不能明白其中蹊跷。
　　身披银甲的将军透过雨帘望着这些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百姓，竭尽全力不去想这一声追着一声的钟鸣究竟意味着什么，压下那些没出息的伤春悲秋，任由雨丝钻入脖颈，冰凉刺骨：
　　“放弃抵抗，本将军定谏言新皇，饶恕尔等。”
　　“哈——”何锄归竟笑出了声，讽刺紧接着漫溢而出：“勋贵王孙的命是命，我们却只配等死吗？”
　　他们不过盼一瓦之地遮风避雨，粟粒之粮暂缓饥馁罢了，所求很多么？
　　即便凰火无伤人族，只是会焚毁衣物粮食屋舍，有灼烧之痛感，却无性命之忧虑。
　　但趋利避害不过人之本能，难道只有勋贵值得平安之乐，他们就活该在废墟风雨里瑟瑟自怜么？
　　何锄归一语点醒无数，祁弈终于明白为何背后之人会挑中这其貌不扬，甚至表面看去有些软弱的何锄归，也庆幸三年前闽越大劫之后调任周翀及其手下入京。
　　既谈不拢，那自然无需多费口舌，打就是了。
　　一道土墙筑起堤坝，将重又挑起了血性的民众围困，好似抵挡住了滚滚洪流。
　　但洪流汹涌，浪潮拍打，那几个早就被祁弈盯上的“人”终于按捺不住，眨眼间，阴风呼啸而来，随着寻常的风雨一同侵袭，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寒。
　　再一转眼，这阵阴风竟无视厚实的土墙，直奔祁家军中身负异能的兵士而来！
　　霎时，宫墙下玄光大盛，四周兵士各显其能，周翀更以大刀为媒，引得沙土齐聚刀刃，又随刀锋挥出，四散入阴风，终于迫使其显了形。
　　但这几股阴风紧接着便互相靠近，慢慢旋转，逐渐加速，反而将沙土裹挟至风眼中绞杀殆尽。
　　周翀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与部下使了个眼神，几人成阵，迎着阴风而去。
　　他们自被调至京城，便受武威侯指令，与在三年前跟随妘秞一同前往闽越，而意外觉醒了异能的血影卫一起，学习对抗异族之术法。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刻的周翀才恍然将军与陛下的用意。
　　然而，异族中神通万千，即便三年不眠不休，也不能将异族研究个完全，周翀等人虽足够和这几个异族抗衡，但置身其中，又被不见形影的古怪法术缠住，误以为眼前的就是异族正身，其实，鬼魅真身还好端端地藏匿在乱民之中。
　　旁观者清，祁洄自小见阿溯学习法术阵法，成日耳濡目染，到底看出了些门道，他一咬牙，就要拔剑闯入人群，却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地按住他的剑重回鞘中：
　　“……母亲？”
　　“祁洄听令。”
　　祁洄稍稍愣怔，垂头行礼，应道：“属下在。”
　　祁弈亦顿了顿，漫长又极为短暂的一息后才冷声道：
　　“无论发生何事，悉听周将军号令，不可妄自行动！”
　　祁洄愕然，不待他反应，就见她抢先一步落入人群中央，剑锋直指那几个鬼祟的魅影。
　　他虽编入祁家军，吃苦耐劳，但一年以后也不过是个什长罢了，这还是看在他懂文书的份上，因而祁弈所言不假，他理应受周翀号命。可周翀战酣，哪里有时间来管他？
　　军令如山，祁家军令行禁止，即便没有指令，也不能轻举妄动，祁洄向来循规蹈矩，何须祁弈特意下令提醒？
　　祁洄不笨，他懂得这意味着什么，眼眶不自主地发热红透，愈发恨自己无能。
　　正当进退不得，又见那几道鬼魅缠绕而上，绞住了祁弈的长剑！
　　祁洄的心几乎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也不能，就算他此时冲入人群也来不及了，何况他与人对垒尚且吃力，更毋提异族。
　　但就在此时，一道幽蓝的水绳不知从何处出现，转瞬缠绕住了祁弈的腰身，又有几道水鞭幻化而出，暂且打退了魅影，于是水绳紧跟着收束，救出了祁弈！
　　祁洄赶忙定睛看去，却是一个身材矮小，身着直裰的人，头脸衣衫都脏污不堪，看不清面容，身边还站着一个手握拂尘的小道士，约莫八九岁的模样，年少鹤发，面容白净，但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任由这位恩公牵着，想必是不能视物。
　　这位恩公此番出手后就喘息得厉害，估摸着本就有伤在身，还要费心带着一个盲眼小道士，所以先前不曾出手。
　　正处于人群中央的祁弈被救后将将站稳脚跟，胸腔内气血翻涌，此番虽落于下乘，险些丧命，却未曾让她的气势稍有萎靡，反而倍受鼓舞，手中长剑嗡嗡作响。
　　她匆匆道谢，因为离得近，所以分辨得清楚，救下她的分明是个姑娘：
　　“多谢。”
　　言罢，她如一把利剑，再次刺入那魅影中间。
　　訾旼一急，起初只当她冲动，妄想螳臂当车，却不意这一次她剑锋所出，亦有阴风拂过，暗自吃惊，转眸想去问问这个半路上相逢，好像见识颇广的盲眼小道士，却见他面露愕然，愣怔在原地，紧握着拂尘，一动也不动。
　　訾旼推了推他：“喂，你怎么了？”
　　小道士声音发紧，一向平淡的面庞竟有些发慌：“刚才那人可是武威侯祁弈？”
　　“是啊，怎么了？”
　　“她是否实力突然大涨，又闯入了那些魅影中间？”
　　他虽不能视物，但今夜的情势都有訾旼转述，是以知晓有一个女将军揪出了隐于百姓当中的异族，只是肉体凡胎，并无异能，眼看着要吃亏，訾旼只好出手相救，却不知这个女将军就是……
　　“是啊，瞧着竟像是‘偷’了与她交手的异族的神通……不过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看不见吗？”訾旼奇道。
　　小道士心中百转，方寸大乱，拂尘霎时凌乱，雨线垂坠，他紧攥訾旼的衣袖：
　　“快让她停下！”
　　訾旼看清楚了他发自内心的担忧，哪怕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也一咬牙，但谁知只这犹豫的一瞬，不等她冲上前去，竟有爆裂之气乍响——
　　“砰！！！”
　　小道士即便看不见，也预料到了什么，反而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呐呐：
　　“来不及了……是我强人所难，自她用了此秘法的那一刻，便来不及了……”
　　雨丝划过面庞，钻入唇缝，咸苦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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