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看这边

　　“陈老师怎么会来开你的家长会啊？”
　　听到宁宽的声音，我从两位学姐的背影上收回视线，看向了她。
　　“我妈妈今天没空来。”我说。
　　“你跟陈老师很熟吗？”
　　我点点头，“虽然毕业了，但一直保持着联系。”
　　跟宁宽做了三年朋友，我不仅从来没有跟宁宽提起过我的家庭，也很少提到学校以外的事情。
　　“独生子女家庭”是班上大多数同学的生活现实，这些“独生子女”们，通常会默认别人的家庭也是“三口之家”，这并非是因为某种傲慢，而是因为不论是在连书本上，考题上，宣传画册上，通通都只画着一双父母和一个孩子，有时是女孩，有时是男孩（大多数时候是男孩）。
　　在那个年代，家庭就应该如此，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是这样默认的。
　　所以我想，跟其他同学一样，宁宽也默认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我没有要跟宁宽厘清我极其复杂的家庭关系的愿望，我觉得这对宁宽来讲是毫无必要的事实，了解到虽然大多数人都拥有三口之家，但也有的人的家庭或许有姐弟（通常是姐弟），对宁宽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被父母从小抱着长大的小孩，又如何能理解我所面临的冷酷世界呢？
　　更何况，我并不需要宁宽了解真实的我，我只需要宁宽成为我的朋友。我们一起闲逛，一起上课，一起做很多事情，我不想对我们的友谊强加上什么“你必须要理解我”的考验。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郑男学姐。我想，宁宽所不能理解的我的世界，郑男学姐一定能感同身受。
　　不，甚至不是感同身受，而是“身受”本身。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小姨认识陈老师。”宁宽自言自语地说。
　　“嗯，她们是同学。”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陈老师最喜欢你了。”
　　“你说什么？”
　　“你啊，陈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陈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待过自己。
　　初中时，陈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她与此同时也是大家的班主任，在学校里，我感受不到陈老师对我和对别人有什么不同，纵然我们在学校之外的世界里有过深刻的交集。
　　仔细回想，我与陈老师之间开始有私下的交情，是我第一次在“我的家”里过年时，我无法接受“藏在房间里”的安排，负气离家出走，在河边的一颗大树底下与陈老师相遇。
　　在那之后，我跟陈老师的连接就变得比别的同学更深刻了一些。
　　家长会结束，天已经黑透，我跟陈老师一起走出了校门。
　　“我送你回去。”陈老师往我家的方向扬了扬手里的提包。
　　“不用了，陈老师，陈灼该等急了。”
　　陈老师笑了笑，“她不差这一会儿，我想要见见你妈妈。”
　　“见见我妈妈？”
　　“嗯。总要去通报一下家长会的情况才好。”
　　我们路过一个又一个昏黄的路灯，影子从前往后旋转着。
　　“家长会上说了什么？”我问。
　　“家长会上说的事情，怎么能告诉小孩子？”
　　“老师！”
　　陈老师笑了笑，“前几天新校长到任，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在学校里，我每天面对的都是任课老师，最多还有年级主任，至于什么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教工之类的人，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走进过课堂，所以对我而言就好像是不存在一般。
　　“这位新校长的任期目标是让鹿川中学评上省级示范高中。”
　　“示范高中？”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嗯，新校长主张从下个学期开始，高一和高二年级一周只上五天课，下午三节课改两节课，还要增加一个小时的课外活动时间。”
　　“啊？”这对我而言宛如噩耗一般。
　　“这就是家长会的主要内容，班主任负责把新校长的方案通知给家长们，征求学生家长的意见，然后决定要不要实施改革。”
　　“我不想只上五天课。”我对于什么教学改革毫无兴趣，下午上三节课还是两节课对我一个住校生而已并没有区别，但一周上五天课，意味着我要回家住两个晚上，跟爷爷奶奶和弟弟一起吃两顿午饭，这是我不能承受的后果。
　　陈老师转过头，看了我一会儿，眯起眼睛笑着说：“如果你想的话，周末可以来老师家，跟陈灼一起玩！她很喜欢你啊！”
　　陈老师对我的热情，还有陈老师的妈妈对我的热情，一向都是有增无减的，但我清楚地知道，多出来的一天休息日并不能去陈老师家里度过，毕竟李亮医生周末总是要在家的。
　　我去陈老师家拜访，虽然很少碰到李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存在感一直都很强。
　　或许是因为家里还摆着一些他们结婚时置办的颜色鲜红的新婚物品，又或许是挂在客厅沙发那面墙上的婚纱照，但总之，即使李亮不在家，我也能感受到这个家里的“男主人”的存在。
　　我更能感受到的是，李亮并不像陈老师那样欢迎我。
　　我完全能够理解，就像姥姥说舅舅家和姥姥家都并非是“我的家”一样，与我全然没有血缘关系的陈老师的家，永远也不会是“我的家”。
　　我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防盗门。
　　餐厅里传来张罗饭菜的声音，电视机发出嘈杂的歌舞声。
　　爸爸喜欢看歌舞类节目，他能够从观看成群结队的人在舞台上跳舞这件事情当中获得休闲和放松。
　　我无法理解这样的快乐，也无法从当中汲取任何精神上的养料，我想这是我对发生在我爸爸身上的唯一一件不理解但尊重的事情。
　　“打扰了！”陈老师跟在我身后走进家里，抬高声音说。
　　我迅速换好拖鞋，拉开鞋柜，从里面拿了一双女式拖鞋放在了陈老师脚边。
　　“谢谢盛寒。”
　　爸爸听到陈老师的声音，拿起遥控器，给电视按下了静音键，歌舞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电视屏幕上无声地挥舞着身体的人。
　　“陈老师来了，快进来。”爸爸手里拿着遥控器，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餐厅的门。
　　“陈老师来了。”爸爸隔着餐厅对厨房里的妈妈说。
　　“啊？你说什么？”油烟机的声音很大，又隔着一道玻璃推拉门，妈妈没有听清爸爸的话。
　　“我说，陈老师来了。”爸爸抬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耐烦的指责。
　　妈妈还是没听清，抬手关上了油烟机，拉开厨房的推拉门，探出头问：“你说什么？”
　　陈老师换好了拖鞋，出现在了餐厅的门口，“盛寒妈妈，打扰了。”
　　“诶？是陈老师。”妈妈转身，关掉了灶台上的火，用手里的锅铲翻动了几下锅里的菜，饭后放下锅铲走到了餐厅门口。
　　陈老师转身看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书包沉不沉，你去把书包放了吧。”
　　“哦，好。”我一边摘书包，一边走去了客厅，站在洗衣机前，把脏衣服投进了洗衣机里。
　　“陈老师怎么来了？”妈妈的声音很大。
　　我停下了投脏衣服的动作，妈妈不知道陈老师为什么会来吗？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把书包扔回房间，跑回了客厅，坐在客厅靠近餐厅的沙发上，隔着一堵墙听着她们的对话。
　　“没有，盛寒在学校没事，她很乖，成绩也很好，我今天去参加了盛寒的家长会。”
　　“诶！诶呀，真是的！我忙忘了家长会的事情。盛寒怎么不再打电话跟我说一下……”
　　“盛寒的班主任通知了几件事情，我来传达一下。”
　　“噢，还没吃饭吧，今天留在家里吃饭吧，盛寒的事情总是麻烦你，上次改名的事情陈老师帮了大忙，我和刘萍一定得请你吃饭才行……”
　　妈妈果然还是忘记了我的家长会，甚至也忘记了通知小姨来参加我的家长会，妈妈果然是在挂掉电话的同时，就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我的内心爬起巨大的失落，如果不是陈老师，恐怕今天就不会有人来参加我的家长会。
　　爸爸站在餐厅门口，没说什么话，过了一会儿，就拿着遥控器，从餐厅回到了客厅，想要继续看电视。
　　“盛寒爸爸。”
　　解除静音的按钮才刚刚按下，我就听到了陈老师叫爸爸的声音，陈老师来到客厅的门口，我抬起头看向她，她发觉我就坐在一墙之隔的沙发上，微微皱了皱眉，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接着看向了坐在沙发上的爸爸。
　　静音的按钮再次被按下。
　　“盛寒爸爸也一起来听一下吧。”陈老师说。
　　“没事儿，陈老师，她妈妈知道就行。”
　　“是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都同意。”
　　爸爸有些无奈地起身，放下遥控器，走去了餐厅。
　　陈老师说了学校即将实行教学改革的计划，一阵窸窣的响动之后，我听到了纸张摩擦的声音。
　　“新校长很尊重家长们的意见和想法，需要二位对学校未来的改革方向表态。”
　　笔盖打开的声音响起。
　　“这里勾选是否同意，意见和想法在这里填写。”
　　“同意，”爸爸说，“我们完全同意学校的决定。”
　　“谢谢二位对学校工作的支持，学校最终会综合所有家长的意见来决定是否实施改革。”
　　“没问题。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好。”妈妈说。
　　“不用急着做决定，”陈老师眯起眼睛笑了笑，“今天家长会上就说了这些事情，这份表格填好了以后，让盛寒周一带回学校交回给班主任就可以。”
　　“好，好，好，没问题……”
　　“那我先告辞了。”陈老师说着，走回了门廊。
　　我从沙发上起身，看着站在家门口，脱掉拖鞋，重新踩上高跟鞋的陈老师。
　　“我走了，盛寒。”陈老师看向我，笑着冲我摆了摆手。
　　“老师再见。”我说。
　　“慢走。”妈妈说。
　　陈老师的高跟鞋踩上门外的地砖，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我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看着陈老师的笑脸消失在了缓缓合上的防盗门外。
　　关门声响起，妈妈转身走回了厨房拿起锅铲继续炒菜，爸爸回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解除了电视的静音。
　　我走回我和姐姐的房间，没有开灯，房间很黑，我走去窗台，趴在了冷冰冰的大理石窗台上，从这个窗台望出去，能看到小区的院子。
　　小区空旷而静谧，几盏挂在建筑外墙上的灯，发出暖黄色的灯光，按照灯罩框定的范围，照亮了地面。
　　陈老师已经下了楼，双手插在棕色的呢子大衣的衣兜里，脚步匆匆地往小区门口走去。
　　鼻腔的酸涩升腾，进入眼睛，我的视线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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