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镜照我

　　山路有些难走，倒是没什么泥泞，就是碎石多，地也不平，戴安娜走到一半便需要小助理扶着了，其实最应该扶着她的人是前头一声不吭身手矫健的某人，但某人离了学校范围便成了哑巴，只知道领路，半点不跟人搭话。

　　大概是为了避嫌吧。

　　这样闷声的余娜倒是有了几分记忆中脾气倔强的小孩模样，戴安娜反而感到亲近，但她面上不显，只和小助理一起赶路。余娜的步子并不快，她似乎后脑勺长了眼睛，控制着节奏，不让两人落后她太多。

　　“余老师，我们还要走多久啊？”小助理忍不住问，她今天一天运动量比以往一年还多，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余娜站在山坡上，风吹起她的头发，背心有些干了，松松地坠在她身上，也不知道穿了多久，她背着光侧过半个身子：“快了，爬完这个山坡你就能看到了。”

　　小助理咬咬牙，她在心底给自己打着气，余娜看出了她的勉强，往回走了几步：“让戴女士牵着我吧。”

　　“那谢谢余老师了！”小助理欢天喜地。余娜心想，这一定是个刚入职的新人，才能这么不会看老板脸色。

　　戴安娜微微一僵，被小助理松开的手无措地悬在半空，而余娜这时将那运动服递了一半在戴安娜手中：“牵好。”

　　原来不是牵手是牵外套啊……戴安娜松了口气，看着和自己只隔了半个人身距离的余娜：“余老师不用把外套穿上吗？山里冷，小心着凉。”

　　余娜的胳膊因为用力而显露出明显的肌肉线条，使得她的话很有说服力：“戴女士不用担心，我不怎么生病。”

　　说话间三人已经爬上了山坡，从这儿往下看，能看到一排矮小的砖瓦房，外部是嫩黄色的漆，和四周高大呈包围状的群山比起来，实在是嫩生生得有些可爱了。

　　小助理高兴极了：“有炊烟！”硬是喊出了沙漠见绿洲的气势。

　　余娜被逗笑了：“对，校长给你们安排了晚饭，是村民自己家里的柴火饭，别嫌弃。”

　　“肯定很好吃！”小助理欢呼雀跃。

　　余娜有些明白戴安娜为什么要把一个没经验的年轻女生带在身边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戴女士都能自己摆平，唯一能打动她的只能是那股朝气蓬勃的稚气。

　　“余老师真厉害！在山里生活很辛苦吧？”小助理得了闲，再加上马上就能吃上饭了，望烟止饿，又活泼了起来。

　　“我们年纪差不多，叫我娜娜就好。”余娜笑道，伸手拉住下坡不稳的戴安娜，等人站直了便立马将手放开，“倒也不是很辛苦，很自由。”

　　山村小学下午三点就能放学，孩子们也还算听话，不需要她多管，剩下的时间都是余娜自己的，还没有烦人的社交，恼人的上司，习惯了之后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难熬。

　　“好，娜娜！”小助理亲近地叫人，身子也忍不住往余娜那边探，她很好奇山村的生活，“那你平常……”

　　“少说些话吧，保存点体力。”戴安娜有些累，耳边的谈话声让她头痛欲裂。

　　小助理没有察觉：“好的老大！”

　　瞥了瞥脸色难看的戴安娜，余娜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她是在吃醋，她又不是男人，想了想，干脆蹲下：“戴女士，上来吧，我背你会比较快。”

　　戴安娜想拒绝，但头痛感愈演愈烈，还有仍旧闹腾的肠胃在给她的难受添砖加瓦，她也不再矫情，往余娜背上一趴。

　　小助理在旁小心搀扶，对余娜说：“娜娜，你如果撑不住了就换我来。”

　　余娜笑笑，没有当真，让她背怕是三个人都走不了了。

　　戴安娜努力不去在意垫在自己大腿根的灼热掌心，余娜的背并不宽，有些精瘦，山里带小孩似乎是件体力活，也可能余娜除了当老师还做了些别的，她总这样，冷漠又好心，惯会看人脸色下菜碟的乡民不知道会不会要求她帮忙下地干农活，以此来换取那些小孩去学校念书的条件。

　　戴安娜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暗暗唾弃，早已断绝关系，又何必如此假惺惺。

　　趴在余娜背上比在面包车里还要稳，戴安娜听着两个年轻人的叽叽喳喳，头痛缓和了很多，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余娜带笑的小半张侧脸，年轻人是这儿的稀缺资源，余娜想必很久没有和同龄人相处过了，此刻显出几分快活。

　　三个人到了那砖瓦房，里头忙活的人连忙迎了出来：“余老师，饭好了，我也做了你和彭校长的份哩！”

　　“行，谢谢姨，我马上带过去。”余娜把戴安娜小心放在了厅屋的猪肝色长凳上，看了看她脸色，又端了杯热水，塞进她手里。

　　“哎呀余老师，吃完再去送的嘛！不然路上都要饿坏了！你放心，我给校长热好，保你带过去还是热乎的！”这姨是个热心肠的，硬让余娜先吃完再走，余娜看了看天色，没有再推拒。

　　小助理跟着去拿碗筷添饭了，厅屋只剩下两个人。

　　余娜坐在戴安娜对面，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整张方桌，相对无言。

　　手里的杯子热气飘散，戴安娜低垂着眼：“……娜娜，也不用这样避嫌吧？”

　　余娜礼貌笑笑：“怕给你惹麻烦。”

　　戴安娜心头泛起一股酸涩，终究是没有说话。

　　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妥当，余娜端起桌上的热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岔开话题道：“丧彪呢？”她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和丧彪好好道别。

　　“年纪大了，越来越不喜欢动，我放在高丽娟那，让她帮我照顾。”戴安娜说，“你这些年……怎么样？”

　　有山风穿堂而过，余娜把外套套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挺好。”

　　戴安娜摸不清这两声笑的含义，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寻常人聊天讲究你来我往，她害怕余娜也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她不知道回答。

　　但余娜没有问。

　　在一片安静里，小助理她们端着碗筷出来了，嘴里嚷嚷：“老大，这都是姨刚刚用开水烫过的，你放心。”

　　姨笑着：“哎哟还是城里人讲究，不提我们都没得这个想头的嘞。”

　　几人吃着饭，姨总往余娜碗里夹菜，余娜无奈：“姨你自己吃，给我整上这么多，哪吃得完咯，浪费了我自己也心痛。”

　　她说的话也入乡随俗地带了口音，但又不那么纯正，别扭里带着可爱，戴安娜听着，看了她好几眼。

　　“让你吃你就吃！”姨唬着脸骂，又转头跟戴安娜她们解释，“这丫头时不时就胃痛不吃饭，村头大夫说就是以前给饿的，俺们村里谁跟她吃饭谁都得劝点。”

　　戴安娜明白自己担心太过，这里的乡民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坏，也是，不然余娜又怎么会愿意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

　　小助理吃得正香，瞪着圆眼：“余老师以前是减肥落下了肠胃病吗？”她前段时间也减肥，饿了几顿后就不想减了，挨饿的滋味太难受。

　　“哎哟咋可能是减肥的嘛。”姨摇着头。

　　怕姨又说出什么话，余娜抢先一步道：“就是之前打工没顾上吃饭而已。”

　　她的大学生活安排得很满，每一个角落都塞了她能找到的零工，生怕自己赚不到钱。

　　余娜说得隐晦，戴安娜却能听懂，她也经历过，只是她是被生活所逼，而余娜却是被她所逼，意识到这一点，戴安娜有些咽不下饭。

　　饭后，余娜让姨带着戴安娜去熟悉房间，自己则留下帮着小助理一起洗碗。

　　“娜娜，姨叫什么呀？”小助理蹲在大铁盆边，和余娜闲聊，“总姨来姨去的，怪怪的。”

　　“姨就是姨，没有名字。”余娜打了洗洁精，搓着筷子，声音淡淡，“她结婚后跟老公姓，后来老公死了就连姓氏也没有了。”

　　小助理啊了一声：“好可惜，我看姨年纪也不大，和老大差不多，居然就守寡了。”

　　余娜没做声，守寡并不可惜，姨的老公酗酒又家暴，死得只嫌太晚，不然姨也不会连他的姓氏也不想要。

　　把手里的筷子沥干，余娜端起干净碗筷放回橱柜，问：“你们怎么大老远跑这乡下来？”

　　小助理艰难地试图抬动大铁盆，想把洗碗水倒掉，结果盆子半点没动，她泄气地蹲在一旁等待余娜救援：“害，我听我们另一个老板高姐说老大身体不好，可能是想多做点善事吧。”

　　“身体不好？”余娜语气有些急，她想到了背上人那几乎只剩骨头架子的重量。

　　小助理嗯了声：“来之前高姐还反复叮嘱我多照顾老大，可夸张了，还给我写了一整个文档的注意事项，不过老大让我别管。”

　　“什么注意事项？”余娜问。

　　小助理干脆把手机拿了出来：“喏，整整三千字呢，但我看着就是普通的养生文章，高姐估计是关心则乱。”

　　“能发我一份吗？”余娜眼光灼灼，意识到什么，她又补充道，“我也能给校长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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