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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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人


      “快快,有糖吗?”医官急得大喊。

      她的话一时没人应,场面很混乱。

      “有糖吗?!”

      有人按着这群野猴似的家伙剃头,毛发里蹦出一两只虱子,惹得干净许多年的助手惊恐万状。热水抬到城门,毛巾沾过热腾腾的水,带上蒸腾的热气把柔软但不失粗糙的布料糊在野猴黝黑的身躯和脸上,使劲搓搓。

      “糖!”

      那搓人的“小吏”是军营借出来的功曹,平时也要耍耍刀剑,手劲小不到哪去,把一群人搓得嗷嗷叫。她们茫然紧张地接受这一套洗刷,除了呜嗷呼痛却也不反抗,原因很多,主要是为了另一锅热水里翻腾的东西。

      经过城主培训的医生已经熟练掌握了应对再喂养综合征的方法,她正专注细致地看着逐渐散发香味的粥。珍贵的稻米软烂了,她同几个腾出手的小吏分一分陶碗。小吏把食物分发到野猴手里,带了兵甲的士兵就顶上去,警觉地盯着可能抢夺食物的人。

      她们这一次没能按倒谁,这些野猴太乖了。

      它们近乎温驯柔顺地完成了一次清理,忽然被一声怒吼惊了一跳!

      “人呢!”

      野猴们惊恐地缩在一起,发出不似人的呼哈声。

      姗姗来迟的护士急忙把箱子给她,止住医官的暴怒蓄力。

      医官的眉眼温柔起来,从箱中掏出一块块小小的饴糖,塞到野猴们手中,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吃吧。”

      ……吃的?

      野猴顺从地舔了一口糖块,极其陌生的味觉骤然被唤醒,它下意识加快了舔舐的动作,卷着甜蜜滋润舌头。奢侈的美味像一只手,按裂它们脸上干枯的土皮,多年来裹上的事物被剥离,首先感受到的是疼痛。

      紧接着,它的脸上浮现一种古怪的表情,像龇牙咧嘴,又像欲哭无泪。随后,这只手又变成了水,一遍遍温柔地冲刷,洗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医官摸了摸这个孩子光秃秃还扎手的脑袋,温声道:“甜吗?”

      孩子把那一小块饴糖狼吞虎咽下去,珍惜地舔着手上残留的香气。闻声抬头,她问:“甜是什么?”

      医官又摸摸她的脸,说:“你现在吃的就是甜。”

      小孩懵懂地点点头,被母亲拉到一旁去了。

      小吏清点好人数,开始到一边的小广场给人讲解政策。

      对于大自然的馈赠,城主手下的班底已经能全自动消化,洗刷干净登记户籍分配住房耕地……东西不是白给的,她们需要靠自己的产出来偿还,利息也有,但还起来并不辛苦。

      城主虽然催人干活像催命,但到底不是魔鬼,该给的帮扶也会给。

      比如人口凋零的同族女妖,你们打外边来孤零零的,我们这也有因为各种原因没了家人的独身女妖,事已至此大家凑合过一下日子吧,不太对付?没事,磨合磨合就好了。磨合不好也没关系,城主每月给你们发一千钱,你们再磨合一下。

      土地分给你们了,老老实实种三年,先把日子过起来了再考虑还债的事。要是人丁充裕,分点人给城主服劳役……哎呀肯定不白要你干活,给钱,都给钱的!特别想攒钱的也可以报名去矿场,下矿危险,但还是那句话,咱给钱,死了也有补贴!

      债还完了,姐妹几个也该寻思寻思繁衍生息了吧?找媒人聘个半年抛的新郎,安心,我们这的媒人靠谱着呢,男妖成年后离家就让她们给收拢起来了,平日里锻炼身体保持健康好体魄,抄抄写写陶冶情操,保管各方面都让你满意。

      等孩子呱呱坠地,长到猫憎狗嫌的地步就付点束脩,扔学院里让老师们替你操心。文化学得好,有机会被招走当小吏呢!

      新民们齐齐后仰发出“哇”声。

      ……

      珊女咽了咽口水,梦幻似的摸了摸身上厚实的衣物,恍恍惚惚地环视这栋逼仄但结实的房屋。

      “这是咱们的?”大姐也一脸恍惚。

      三妹兴奋地转悠一圈,闻言嚷嚷道:“要还钱的!城主娘娘可不是白给!二姐二姐,我们去看看地吧!我们一家就有三十亩呢!这能种多少啊……”

      何止,头年还不收税。

      这是天国吗?

      珊女切实站在一片荒芜却丰盈的土地上,脚下的杂草响着虫的窸窣声,她几乎要哭出来。不远处,一个身材结实的阿嫂热情地同她打了招呼:“妹子!快来领种粮和锄头,那头刚送来,是铁器呢!”

      她急急忙忙地将脚拔出,匆匆跑过去。

      养殖牛羊的大棚远远就传来一阵微妙的臭味,皮毛的油脂味和粪臭混合在一起,牲畜们孜孜不倦地制造臭气,哼哼唧唧地嚷嚷。大棚前头站着个穿黑袍的女妖,她叉着腰,骂得小吏和几个养殖户皱眉耷眼。

      黑袍女妖一手拿着笔,指着她们骂:牛羊圈里不好好消毒都先不骂你,那粪都堆到天上去了,不知道运到堆肥的地方吗?!前头农庄催得紧,三天两头报上来说分配不足,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你们这头躲懒了!知不知道那头种的什么?那是新的主粮啊!一群没饿够的懒鬼!

      小吏就苦着脸说:我们也不想啊,实在是人手不够!

      监察呸她一口:我昨儿还看见你们打酒炖肉好不快活,大好天气躺店里打盹,这是人不够吗?!

      珊女好奇地看一眼,没多关注,她的注意力全被阿嫂扛来的东西吸引了。

      “这是……米?”

      阿嫂点头:“这是稞米,西北的天气闹人,这玩意好养活。也就是城主娘娘前两年找来了新主粮,我们才敢喂那么多牲口。怎么,你们那不种这个?”

      当然不种,在祁访枫把它从铜青山脉深处掏出来前,这黑漆漆的小玩意这辈子也想不到自己还有奴役人照顾它的一天。那地方山民都不敢去呢!

      珊女不安地说:“我们只种麦子的……”

      阿嫂吃惊极了:“麦子如何能种!我们就没养活过!”

      珊女说回自己熟悉的领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说:“能活,要熬蜻离草的汁,播种时淋一次,再养些白头蜂……”

      阿嫂眼睛一亮,叫自己闺女把种粮农具送到珊女家的安置房,自己热情地搭着她的肩膀,一路往司农家走。

      要是麦子也能活,她们就犯不着找那些吝啬的商队花大钱买了!

      反正现在城民多,城主娘娘不担心没人手,再开几个农庄也绰绰有余。娘娘正计划着再建一座新城,就在小平原那块,正好能种地啊!新城建好不能没有小吏,她大女儿正好有“功名”在身,到时运作一番调过去,早早经营一番,不必在主城和人卷得头破血流……

      阿嫂稍稍一幻想,待珊女更加热情了。

      ……

      日子要过起来是很容易的,生民总有超乎想象的毅力。祁访枫给了她们优越的条件,就得到了惊人的回报。她摊开地图摩拳擦掌,盯着临近的国家酝酿一些邪恶计划。

      她这些年干出不少动保看了皱眉环保看了尖叫的事。城主已经极尽可能地开发不侵犯邻国利益的土地了,丘陵都让她炸穿好几座,可土地依旧不够用。再往西扩张是不可能了,除非她有炸穿整个铜青山脉的决心或者打算带全体成员上山当吗喽。

      那么只能挑个幸运的东边邻居倒霉一下了。

      城主府,侍从轻手轻脚地挑了灯芯,幽灵般隐入那张椅子背后的阴影。

      椅子侧面有一扇窗,外头阳光正好,光线向屋内移动,新鲜出炉的墨渍得到了烘烤。城主把垒高的奏章摆到一旁,文吏在她面前站定。

      城主听完汇报,说:“做得不错,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安排下去。”

      文吏匆忙离开,祁访枫就一脑袋磕在桌上。

      她放空了一会,又爬起来写写画画。

      事情多着呢。比如妖族特色宗族主义正在望青土地上悄然生长,她得想办法抑制一下。这种以母系为基础延续的家族更稳定紧密,轻易断不了代,那么长个十来年,统治者就要面对一个内部亲密团结至极的强大民间势力。

      这也是氏族的由来。它并不是嫡长子继承制,而是有一套更精密的分工。

      第一代拼搏的母亲们忙于事业,妹妹们往往由长姐照顾长大,实实在在称得上长姐如母。等妹妹们长大了,开始投入家族事业的添砖加瓦,分工便渐渐萌发。

      长姐或几个较为年长的孩子接过母亲们的接力棒,开始对外拼搏;“次子”们就管理起家庭事宜,承担父系家庭中“妻子”的部分责任。早期负责劳动家务,后期负责“后宅”事务,也就是调节姐妹们的关系;排行再往后的孩子则负责后代的生养。

      三项分工并不严格限制于年龄,能者居之并不罕见。这样一个由母系血缘联系起来的庞大家庭架构紧密,是最天然的利益共同体。

      “我得稍微拆开她们些。”祁访枫想。

      她的笔在纸上悬停,滴下一点墨。

      若木走进来,她瞥一眼祁访枫的桌子,随口道:“记得收好,一会你那猫给你咬出八个洞。”

      蝶妖在祁访枫身边坐下,她问:“累了?”

      祁访枫不说话。

      “怎么,真不忍心了?你在樗尤王那可不是这样。”若木伸手去梳她的头发,“不要想太多,你是城主,再走几年,和皇帝也没区别了。”

      “胡说!”祁访枫不高兴地挣开她的手。

      “意思就是那个意思。”若木说,“天下没有你不能爱的,没有你不能恨的,谁都可能成为敌人。”

      祁访枫问:“你也是?”

      若木好像听见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笑话,表情古怪。

      她说:“我尤其是。”

      ……

      云娘在闲逛,从城东走到城西。

      望青扩建过几回,就连一路看着它改变的城民也会时不时恍惚,云娘不会。这座城在她印象里一直是模糊的,现在仔细看了,依旧笼罩着一层雾。新奇的景观无法闯入她的头脑,每每有跃跃欲试的,都要铩羽而归。

      “云娘?”

      她惊讶道:“玛图祖祖?”

      脖颈上挂着羽毛和兽牙饰品,在棉布衣裳外披着兽皮的老人也吃惊极了。她问:“好孩子,谁欺负你了!”

      云娘看起来狼狈极了。

      这倒无关入城时小吏们粗暴的刷洗剃头行动,她太瘦了。即使身上还附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可这不够。玛图记得这个活泼的娃娃,她被自己捡回去时只剩一口气了。部落养了几年,她飞快恢复活力,比从小长在山里的孩子还要强壮敏捷。

      云娘神色寡淡的脸终于轻轻笑了,她说:“没关系,我都杀了。”

      “祖祖过得还好吗?”云娘问。

      玛图也笑起来,布满皱纹的粗糙大手拍了拍身上柔软的棉布,那笑容无端带上了疲倦沧桑。她说:“挺好的,我这样的老人过得不错,往年要熬冬可没那么容易。”

      云娘看着她,忽然说:“山上的房子还在吗?”

      玛图一愣,说:“咱们的是不在了。你忘了吗,城主娘娘找咱们下山过好日子,把旧屋都拆了,还给一笔钱呢。”

      云娘别过脸:“……我忘了。”

      “城主娘娘对我们很好,一开始我还担心,那些士兵凶得很——把你鞠玲姐吓得不行,后来就好了。我们跟着学了很多东西,日子就过起来了,她还让人给我们看病……”玛图走到她身边,一老一少慢悠悠地走,“你是不知道,好多娃儿仔都拉了虫子!”

      云娘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她们走到城墙边上,巡逻兵礼貌地朝两人点头致意。

      夕阳无限,绿林铺展。

      对山民来说巍峨至极的城墙伫立在大地上,云娘伸手触摸那一片墙壁。那是陌生又熟稔的触感,她摸过石头,却没摸过被切割堆砌齐整的石头。这仿佛不是石头了,而是一种被称作“石头”,却截然不同的事物。她轻轻地按下去,留下一个手印。

      “祖祖过得很开心吗?”

      玛图看着她,轻声说:“城主娘娘是个好的。”

      “若她不好呢?”云娘问,“就算她好得很,她手下就个个都是好人吗?”

      玛图说:“那山也不是我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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