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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了我就不要你了
清晨五点半,尖锐的哨声还没撕破天际,纪书漾已经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李闯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垂死般的呻吟:“祖宗……提前十分钟诈尸啊?”
纪书漾没理他,光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把拉开柜门。
手指掠过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蓝衬衫,最终揪出昨天纪时泽给的新防晒霜。
他拧开盖子挤了一大坨,对着门后斑驳的镜子就往脸上脖子上糊,动作粗鲁得像刷墙。
“您悠着点,”徐朗的声音从蚊帐里幽幽飘出来,“防晒霜不是糊墙的腻子。”
纪书漾从镜子里瞪他,白色膏体糊到了鬓角:“你懂什么!”
他胡乱抹匀,又抓起那个深蓝色大水壶哐当哐当灌满凉白开,壶身凝结的水珠瞬间沾湿了迷彩服前襟。
毒辣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水泥地,热气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张教官的口令声在热浪里显得格外干涩暴躁。
“第三列!步子给我砸下去!没吃饭吗!”
“那个!手臂摆高点!绷直了!”
汗水小溪般从额角滚落,流进眼睛。
难受。
纪书漾用力眨掉,腰杆挺直,每一次踢腿都带着破空声。
他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扫向操场东侧那片稀疏的梧桐树荫,昨天纪时泽站的位置。
空的。
心口那簇烧了一早上的火苗,被这空荡无声地浇弱了一分。
他抿紧唇,把后槽牙咬得死紧,踢腿的力道更狠了,砸得水泥地闷响。
休息哨终于吹响。
人群瞬间瘫倒一片,哀嚎四起。
纪书漾没坐,拧开水壶猛灌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胸腔里的燥热。
他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目光不死心地再次投向那片树荫。
依旧空荡。
只有热风吹过,卷起几片焦黄的落叶。
“嘿!望夫石啊?”李闯瘫在地上,拿帽子扇着风,顺着他的目光瞅过去,“你哥今天不来了?”
“开会!”纪书漾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把水壶盖拧得咔咔响。
他赌气似的背过身,拧开防晒霜又往通红的后颈糊了一层,黏腻的膏体混着汗水,蜇得晒伤的皮肤一阵刺疼。
他“嘶”地抽了口气。
“轻点!皮都快蹭掉了!”徐朗看不下去,递过来半瓶冰镇矿泉水,“敷一下。”
冰凉的塑料瓶贴上火辣辣的后颈,激得纪书漾一哆嗦。
他没接,烦躁地推开:“不用!”
下午的齐步走分解动作是炼狱。
单腿悬空,全身重量压在一只脚上,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汗水浸透的迷彩服紧贴在背上,又湿又重。
纪书漾感觉左腿膝盖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立定”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死死盯着前方同学后脑勺上一块晒脱的皮,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机械重复:撑住…哥要来的…会来的…
就在他眼前阵阵发黑,支撑腿控制不住地开始打颤时,眼角的余光终于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白色。
梧桐树荫下,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立在那里。
纪书漾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摊这儿了。
巨大的狂喜和莫名的委屈同时冲上头顶,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慌忙垂下眼,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块水泥地,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张教官没发现他的异样,还在队列前咆哮:“都给我站稳了!谁再晃悠加练半小时!”
纪书漾深吸一口气,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那条快要断掉的支撑腿上,腰背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汗水流进眼睛,辣得他眼泪直流,他也硬是咬着牙没眨一下。
视线模糊里,那片树荫下的白色身影,成了灰绿色沙漠里唯一的灯塔。
哨声终于响起。
纪书漾几乎是拖着那条麻木僵硬的腿冲向东门,心脏在胸腔里疯跳,撞得生疼。
纪时泽站在夕阳的金辉里,看着他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额发被汗水黏成一绺绺,脸颊和脖子红得不正常,靠近衣领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细小的水泡。
纪时泽镜片后的眉头蹙紧了。
“哥!”纪书漾喘着粗气在他面前刹住车,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你真来了!”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晒伤的脖颈上。
纪书漾浑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把脸,蹭下一层白花花的防晒霜泥:“没事!小意思!走走走,吃饭去!我知道有家冰粉特好吃,解暑!”
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拉纪时泽的手腕,指尖刚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猛地想起这是人来人往的校门口,触电般缩了回来,手指蜷缩着在裤缝上蹭了蹭。
纪时泽把他这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没说什么,转身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
纪书漾点了两份冰粉,浇上浓稠的红糖汁和山楂碎、葡萄干,晶莹剔透,冒着丝丝凉气。
“哥,快尝尝!”纪书漾把其中一碗推到纪时泽面前,自己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冰凉甜糯的口感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燥热,满足地眯起眼,“唔!爽!”
纪时泽拿起小勺,舀了一点送入口中。
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他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交流会结束了?”纪书漾含着勺子,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嗯。”纪时泽放下勺子,“晚上七点二十的车。”
“七点二十?!”纪书漾的声音瞬间拔高,勺子“哐当”一声磕在碗沿,“这么早?”
巨大的失落像冷水兜头浇下,刚才那点甜滋滋的冰粉瞬间没了味道。
冰粉碗里剔透的凉意压不住纪书漾心头的火苗,他眼巴巴看着对面的人:“哥,真不能坐晚一点的?明早再走不行吗?”
“明早有门诊,排满了。”纪时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他放下勺子,抽了张纸巾擦掉嘴角一点红糖渍,动作利落。
纪书漾肩膀塌了下去,勺子泄愤似的戳进碗里,把晶莹的冰粉块捣得稀烂。
红糖汁溅出几点,落在油腻的塑料桌布上,像他此刻糊成一团的心情。
“那……几点的票?我送你去车站。”他声音闷闷的。
“不用。你还有训。”纪时泽拒绝得干脆,目光扫过他晒得通红、甚至起了细小水泡的后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
“请假!”纪书漾猛地抬头,语气执拗,“就这一次!我……”
“纪书漾,”纪时泽打断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压过来,“听话。”
他低下头,勺子刮着碗底,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嘟囔着:“……知道了。那我就送你一小段算了”
纪书漾盯着碗,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他听见细微的窸窣声,抬眼看去。
纪时泽正从那个半旧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银色小铝管,拧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清凉药味弥散开来。
“手伸过来。”纪时泽说。
纪书漾一愣,茫然地伸出左手。
“脖子后面。”纪时泽用眼神示意,声音平稳无波,“晒伤了,涂点药。”
他顿了顿,指尖沾上乳白的药膏,抬眼看进纪书漾眼底,语气带着点纪书漾熟悉的、不容置疑的认真,“晒黑了,难看,我就不要你了。”
心口像被那微凉的指尖点了一下,猛地一跳。
纪书漾几乎是瞬间扭过身子,把晒得通红甚至起泡的后颈暴露在纪时泽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小风。
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沾着药膏,轻轻点在他火辣辣的皮肤上。
“嘶……”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缩了一下脖子。
“别动。”纪时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他一只手按住纪书漾汗湿的肩膀,另一只手沾着药膏,沿着晒伤的边缘,力道很轻却不容抗拒地慢慢涂抹开。
药膏的清凉感丝丝缕缕渗入灼热的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舒缓,那点刺痛反而变得微不足道。
纪书漾僵着脖子,感受着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肤上游走,指尖偶尔擦过发根,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感觉到哥哥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耳廓。
小店里的嘈杂人声仿佛都退得很远,整个世界只剩下颈后那点轻柔的触碰。
他偷偷侧过一点头,从眼角余光里看到纪时泽专注的侧脸,垂下的眼睫在鼻梁旁投下小片阴影,薄唇微微抿着。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情绪瞬间涨满了胸腔。
“哥,”他喉咙发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说‘晒黑了就不要我了’……”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是骗我的,对不对?”
涂抹药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纪时泽没有立刻回答。
他垂着眼,继续将最后一点药膏均匀地抹在发红的皮肤边缘,动作依旧平稳。
直到确认每一处晒伤都覆盖上了药膏,他才收回手,拧好药膏盖子。
“药膏放你包里,”他把铝管塞进纪书漾迷彩服胸前的口袋,顺手把口袋的按扣按紧了,答非所问,“一天两次。”
纪书漾的心沉了下去,刚想追问,纪时泽却已站起身:“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走出小店,暑热依旧,但晚风已经带上了一丝初秋的凉意。
纪书漾像打蔫的小狗,默默跟在纪时泽身后半步的位置,怀里的公文包抱得更紧了,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哥哥的温度。
路过一家装潢明亮的冰激凌店,巨大的玻璃橱窗映出两人并肩而行的模糊倒影。
纪书漾看着玻璃里那个离自己半步远的清瘦身影,心头那股不甘和依恋又翻涌起来。
他鬼使神差地,悄悄伸出小指,飞快地勾了一下纪时泽垂在身侧的手背。
指尖相触的瞬间,纪时泽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纪书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他以为哥哥会像昨天一样默许,甚至回握时,纪时泽却极其自然地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衬衫的袖口。
那只被勾过的手,顺势垂落回身侧,避开了再次接触的可能。
纪书漾的手指僵在半空,然后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迷彩胶鞋,眼眶酸胀得厉害。
玻璃橱窗里映出他瞬间黯淡下去的脸和纪时泽毫无波澜的侧影。
北京西站巨大的穹顶下,人潮汹涌,广播声、行李箱轮子滚动声、告别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纪时泽在安检口前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纪书漾。
“就送到这儿。”他把公文包从纪书漾怀里拿过来,动作干脆利落。
纪书漾怀里一空,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他看着纪时泽清瘦的脸,看着他镜片后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他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的扣子,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在冰激凌店外的难堪和此刻汹涌的离别情绪搅在一起,又酸又涩。
纪时泽拉开公文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正是他常吃的那种胃药。
药瓶是满的,标签崭新。
“拿着。”他把药瓶塞进纪书漾迷彩服胸前的口袋,还顺手把口袋的按扣按紧了,“省着点用。”
纪书漾下意识地隔着粗糙的布料按住那个小小的凸起。
冰凉的药瓶硌着掌心,却像块烙铁烫着他的心。
他想说“我有”,想说“你自己留着”,可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纪时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在他泛红的眼圈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没有。
他抬起手,不是揉头发,而是用指关节,极其克制地、轻轻碰了一下纪书漾汗湿的额角。
力道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转瞬即逝的温度。
“走了。”他收回手,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离别的情绪。
纪书漾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全是酸涩。
他看着纪时泽拎起公文包,转身刷了身份证,汇入安检的人流。
那个挺拔的白色背影在灰扑扑的人群中异常清晰,也异常遥远。
他下意识地往前跟了两步,被安检通道的冰冷栏杆挡住。
“哥!”他终于喊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
纪时泽闻声回头,隔着几米远的人流和栏杆看他。
纪书漾的手在口袋里死死攥着那个药瓶,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慌乱地摸索着。
他猛地掏出一样东西,几步冲到隔离栏边,用力将那东西按在纪时泽手里。
是那枚硬币。
新年饺子里的“好运硬币”。
此刻,硬币被紧紧按在冰凉的玻璃上,背面朝着纪时泽——那里新刻了一行歪歪扭扭、却用尽力气的小字2015.9.12哥别忘
纪时泽的目光落在那枚硬币上,落在那行稚拙却清晰的刻字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纪书漾死死盯着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嘴唇无声地开合,反复念着那三个字:别忘…别忘…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纪时泽终于有了动作。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像是纪书漾的错觉。
然后,他不再停留,决然地转身,大步走向候车厅深处,白色的背影很快被汹涌的人潮和巨大的指示牌彻底吞没。
纪书漾看着哥哥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他慢慢收回手,把那枚带着自己体温的硬币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几乎嵌进肉里。
巨大的失落感和硬币背面那行刻字带来的微弱希望,像冰与火在他身体里冲撞。
他转过身,背对着喧嚣的站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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