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作者:青山鱿见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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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菜


      王祝的马车载着她那套珍若拱璧的厨具先行离去后,柳大为重明和褚栖迟准备的马车也到了。一辆青篷马车从街角驶来,稳稳停在二人面前。待看清驾车之人,褚栖迟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竟是尹煦悦!

      “小迟!你们怎么在这儿?”尹煦悦利落地勒住缰绳,俯身笑着打招呼。她执鞭驾车的模样颇为熟练,让褚栖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这是...”

      “来接人呗。”尹煦悦无奈地耸耸肩,“顾典拿伙食费说事,支使我出来跑腿。”她嘴上抱怨着,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恍然大悟道:“等等...我要接的人,该不会就是你们吧?”

      原来这其中另有一段缘故。顾典与柳大早年因脾气相投,交情甚笃。后来顾家遭难,树倒猢狲散,顾典困顿之际,是柳大不计利害伸出援手,让她在自己手下做些拉货运货的活计,勉强维持生计。

      方才柳大叫去顾典,说有人赢了“鳔骑将军”的彩头,指名要将鱼获送到顾典家中。柳大疑心是顾典得罪了人,故意找茬来砸场子的。顾典听得一头雾水,又是惶恐又是不安。此刻尹煦悦将前因后果一串,若这事与褚栖迟有关,那就合理了。

      她想起方才顾典那副模样就忍俊不禁:“你是不晓得,顾典听着'上头'的问罪,吓得魂儿都快飞出二里地了,紧张得跟什么似的!”

      说罢,她神色一正,利落地翻身下车,动作颇为标准地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架势。手刚伸出去,才猛地想起褚栖迟腿脚不便,于是干脆省了那些虚礼,上前一步稳稳揽住她的腰,轻松将人抱上了车辕。

      褚栖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套动作逗笑,扶着车框好奇道:“你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跟谁学的?”

      尹煦悦颇为自得地拍了拍衣袖:“出门前顾典硬是拉着我恶补了半刻钟的接客礼仪,怎么样,还不错吧?”

      “何止是像样,像有二十年经验的老手了。”褚栖迟笑着捧场,“你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精一行。”

      尹煦悦被她夸得眉开眼笑,转头看见一旁静立的重明,那点嬉笑瞬间收起,只随意地朝车厢方向抬了抬下巴:“喂,快上车啊。”

      重明眸光微冷,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褚栖迟看着这关系不太融洽的两人,无奈地笑了笑,主动朝重明伸出手,语气温和:“请吧,重老板。”

      重明垂眸看向那只手,伸手轻轻搭在褚栖迟掌心。褚栖迟立即收拢手指,温热的触感在相贴的肌肤间蔓延。重明长腿一迈,衣袂翩跹间已利落登车。就在即将松手的刹那,褚栖迟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重明手背上轻轻一勾。

      重明脚步微顿,回眸瞥她一眼,眼波流转间似有深意,未发一语,先行转身进了车厢。

      褚栖迟望着她被车帘遮挡的背影,与尹煦悦简单交谈几句后,也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跟了进去。

      尹煦悦在外头利落地一扬鞭,马车便平稳地驶动。

      车厢内,重明已端坐在一侧,如静水沉玉。褚栖迟在她身旁坐下,衣料窸窣作响,故意挨得极近,几乎能感知彼此的温度。

      “你。”重明感受到身侧迫近的热意,目光盯着晃动的车帘,突兀地吐出一字。

      “嗯?什么?”褚栖迟单手撑着坐垫,身子歪斜着凑近些。

      重明眼风斜斜扫过她,唇瓣轻启:“轻浮。”

      “轻——浮——”褚栖迟慢悠悠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舌尖轻卷,像含着块蜜糖。也不知,今日是谁更轻浮。

      马车驶过拐角,褚栖迟顺势轻轻倒在了重明肩头。重明身形微顿,抬手便要推开那颗不安分的脑袋,还未触及发丝,就被褚栖迟一把握住了手腕。

      “......放开。”

      褚栖迟非但没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隔着抹额在她肩头轻轻蹭了蹭。她将重明欲要抽离的手拉过来,扣按在膝头,用一句低语打断重明:“重老板,为什么...你从不当面唤我名?”

      事实证明,这一招对重明百试不爽。

      重明果然不再挣脱,反而陷入某种认真的思忖。褚栖迟得寸进尺地探入她的袖口,圈住手腕,耐心等待着。

      良久,重明才微微扬起下颌,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陈述道:“岂是随便什么人都配让我直呼其名的。”

      褚栖迟抬头看着重明流露的生动神情,心尖发痒,忍不住轻声问道:“那,我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重明偏过头去,颈侧绷紧。

      “哦,好。”褚栖迟乖巧应声,指尖却依然流连在她腕间,不轻不重地按揉着腕骨,指腹缓缓下移,轻轻覆在脉搏跳动的位置。感受到那渐渐加快的节奏,她眼底泛起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车辙声渐止,马车停下。

      就在尹煦悦伸手欲掀开车帘的前一瞬,褚栖迟快速坐直身子,方才那些亲昵狎昵顷刻间收敛得无影无踪,只余唇角一抹尚未褪尽的浅笑。

      车帘掀起,天光涌入。

      重明目光沉沉地追随着褚栖迟的身影,看着她在尹煦悦的搀扶下下车。

      待重明整理好衣袖缓步下车时,王祝与负责运送鱼获的顾典早已候在院中。

      此刻,顾典正引着王祝走向灶间。刚推开门,王祝的脚步便是一顿。

      眼前这灶间狭小通仄,站不下第三个人。墙面被烟火熏得泛黄,仅有一口旧锅歪斜地架在灶上,锅边还沾着干涸的油渍。墙角堆着有些返潮的柴禾,青苔爬满了水缸边,窗棂积着薄尘,透进的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微尘。

      王祝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环视这满目狼藉的灶间,声音微凉:“顾典,你什么意思?”

      记忆不合时宜地翻涌上来。
      那时她还没有现在的成就,出身寒微,一个人到怀远闯荡。不过是庖厨行当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后生。但从小对灶台间的烟火气情有独钟。

      没有名师指点,就在街边食肆后厨打杂时暗暗记下各位师傅的手艺。
      没钱卖食材,一枚铜钱掰成四半花,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蹲守在菜市,寻到一堆发蔫的青菜。菜贩老张瞟她一眼,随手把半筐卖相不好的萝卜推到她面前:“两个铜板,要就拿走。”

      “一个半。”王祝眼皮都没抬,捻着一根萝卜须,“这些都快长芽了。”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老张忽然想起这丫头总是用些奇怪的法子处理这些次等货,倒让她也学到几手。最后摆摆手:“得,一个半就一个半,回头教我怎么腌这萝卜。”

      她揣着萝卜又晃到鱼摊前。卖鱼的老刘正在清理一堆鱼内脏,王祝的目光黏在那几条鳃盖发暗的鲫鱼上。

      “别看了,这些死了一上午,腥着呢。”

      王祝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用这个换。”

      老刘打开一看,是包晒干的陈皮——正是去腥的好东西。她咂了咂嘴:“就一条,不能再多了。”

      就这样,王祝背着一筐成果往回走。路过肉铺时,老板正要把剃干净的骨头扔掉。

      “等等!”她急忙喊住,“这个能送我么?我拿新调的酱料跟您换。”

      老板狐疑地看着她:“这玩意熬汤都不出味...”

      “那是您不会熬。”王祝麻利地掏出一个粗陶罐,“用这个酱抹着煮,保证香飘三条街。”

      等王祝走远,老板打开罐子闻了闻,眉毛都扬起来了——这丫头,连酱料都比别家的香!

      王祝日复一日地磨砺着自己的刀工,钻研着火候。她的手艺,是实实在在从千百次实践中锤炼出来的,每一道菜的调味,每一刀的下法,都经过反复推敲。

      正是这份对厨艺近乎偏执的追求,让她在众多厨子中脱颖而出。她烹制的菜肴能唤醒食材的本味。渐渐地,城中开始有人寻她掌勺,从寻常百姓家的宴席,到富商巨贾的私宴,她的名声就这样靠着真材实料一步步传开。

      那年,有点名气后,她曾在顾府做席。

      她做了特意学来的荷叶粉蒸肉,蒸了整整六个时辰。上桌时荷叶的清香引得宾客们纷纷称赞。谁知顾典只用筷子轻轻一挑:“这肉色发暗,怕是用料不新鲜吧?”

      王祝站在一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是新鲜的。清晨现杀现做的,她很清楚。但现在说什么都是错,只能眼看着那道菜被撤了下去。

      事后她才听说,顾典与人吵了架,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那些挑剔与刁难,不过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品味",与她做的菜其实并无关系。

      即便如此,每次顾府来请,她还是得去。不光要去,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因为在这个人情世故的城里,得罪了顾家,就等于断了半个城的路子。

      如今顾家倒台,莫非顾典还故意寻这么个破落地方来折辱她?
      不过今日请她的是司空鸩九的客人,顾典与司空鸩九之间生了的龃龉,这客人和顾典如何相识?
      还是说...让顾典故意用这般拙劣的手段要离间她与司空鸩九的关系?

      顾典此刻也是满腹委屈。她才带着一肚子疑惑和一车的鱼货从柳家匆匆赶来,谁知自家陋室莫名其妙被征用厌弃不说,竟还被扣上了挑拨离间的帽子。她怒目圆睁地望着后来的褚栖迟,问出了和王祝一样的话:“你什么意思?”

      可惜,褚栖迟只是一个小跟班,哪里知道其中曲折,转身有些看戏般地等着重明:“重老板,你什么意思?”

      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重明。只见她从容地理了理衣袖,目光淡淡扫过褚栖迟,又掠过一脸委屈愠怒的顾典,最后落在王祝等待解释的脸上。“高厨一诺,贵贱不易其味。”重明游刃有余,“定金既已送入贵府,此刻若因庖厨简陋而毁约,怕是有损王大师的清誉。”

      她缓步上前,手指虚抚过灶台,有些施威地对王祝道:“随遇而安。”

      王祝此刻算是明白了,难怪这人当时答应得如此爽快,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如今骑虎难下,她只得转向顾典,语气里带着几分认命的无奈:“还愣着做什么?速速收拾起来。”

      顾典因着柳大的交代,此刻也只能忍气吞声。

      收拾停当后,王祝并未立即动手,而是先净手,再用素绢拭干。待帮厨展开黑檀木工具匣时,满室顿时被温润的银辉笼罩——整套厨具皆用素银打造。

      王祝净手完毕,帮厨已将鱼放置在砧板上。王祝并未急于动刀,而是先用指尖轻触鱼身,感受其肉质的弹性,方才死去不久的鱼,鲜度尚在将散未散的临界点。

      “取冰鉴。”她轻声吩咐。帮厨立即捧来一方中空的冰鉴,内中盛着冒寒气的碎冰,可以保持鱼肉鲜度。

      王祝执起那柄柳叶银刀,手腕悬空,仅以三指运力。刀尖自鱼鳃下三寸处探入,顺着肌理滑向尾鳍,一刀到底,将整片鱼柳完整取下,鱼骨上不沾半丝肉糜。

      将鱼柳平铺在冰鉴之上,王祝换了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刃。只见她手腕轻灵抖动,刀光如银蛇游走,整条鱼柳转眼化作厚薄均匀的薄片,每片都透着莹光,宛如月下初雪。

      “嚯,这刀法。”尹煦悦看得手痒,忍不住从腰间抽出她那两把随身匕首,跟着王祝的动作比划起来。褚栖迟放开了挽住尹煦悦的手,站远了些。

      “过去这么久了,表面功夫倒是见长。”顾典在一旁冷眼瞧着,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

      王祝拈起银叉,将莹白鱼片铺在冰盘上,头也不抬地淡淡道:“不合规矩的必须丢掉。”

      她点了几片边缘稍欠规整的鱼片,“留下也是碍眼祸端,平白带累整席品格。”在顾典心疼的“啧”声中,帮厨立即利落地将其扫入渣斗。

      接着处理香橼。王祝用银刀在香橼顶端旋出圆盖,又以银匙探入,精准地挖出果肉,只留完整空囊。被掏出的果肉饱满多汁,却尽数被弃。取杵将部分果肉碾出汁水,过滤后只取清液,用以浸润备用的鱼腹肉。

      最见功夫的是制作“莲房鱼包”。她取来鲜嫩莲房,用特制的银制环刀剜出大小一致的孔洞。另取猪颈下最细嫩的“云英肉”,用锤轻敲打,直至肉质松软如绵。掺入回心草汁的肉糜在她手中反复摔打,渐渐泛出淡碧光泽,这才被徐徐填入莲房。

      银器相击的清脆声响中,最后一道药膳安然落定。那些被舍弃的边角料在渣斗里堆成小山,而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已是脱胎换骨的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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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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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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