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江鳅猛地惊醒。这会该是子正时分，他已被大理寺那捕快追了五天五夜，已然疲惫不堪，好容易找个落脚的地方，准备修养一刻，哪知道刚闭眼，就已有动静传来，以他的警觉，立马就反应过来，大理寺的人又追来了。
　　他一向视朝廷鹰犬为酒囊饭袋，这次却遇到难缠对手，他想不到大理寺那般子到真有点本事，竟将他这个江湖中鼎鼎有名的神偷追得这般狼狈，不由苦笑一声，也不用辨听情形，已然从先就瞅好的位置逸走。
　　他前脚方走，门就被一脚踹开，涌进来几个捕头，那间昏暗逼仄的暗室越发狭窄起来。班鸿转头四顾，已瞧见了那个小小的通道，他疾步前去朝内一看，仍能看到一片衣角，可惜那洞口太小，非‘缩骨’之能者不能入，不由一咬牙——又让他跑了！
　　江鳅从地道钻出来，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望望眼前的路，不由一怔，前方似乎隐隐有个人。
　　这里是走蛇巷，道路弯弯绕绕，错综复杂，又在这么个深夜，那人正正就出现他的正前方，不由得他不犯疑。
　　江鳅是专行偷盗之术的，自然眼利，就是暗夜，是人是鬼一眼即辨，可那人就那么站在那里，既不掩饰身形，也不遮掩面目，似是堂堂正正的，江鳅却偏看不真切，只觉看到的是模模糊糊一团人影，不由得就走近了几步。
　　那人没动，却似乎有什么罩在他周身，就是走近了也还是看不真切。
　　江鳅不敢再靠近，出声问道：“何人在此？”
　　那人不答。
　　江鳅心念几转，迟疑地问道：“可是谢堂主？”
　　那人不答，却转身而走。江鳅顿了顿，跟了上去，跟了一会，江鳅越发觉得不对劲，无论他身形快慢，那人却始终在他前方一丈之遥，江鳅忽地停下脚步，那人却也停下，江鳅忽冷笑道：“你不是谢淡。”说完转身即退。
　　这人只怕不是来帮他的。
　　江鳅退得很快，怪的是那人并不追，仍是那般站在那里。
　　待江鳅确认那人没有追来，停下来歇口气的当口，那人却忽然又出现在正前方，仍是那般站着，堂堂正正，不遮不掩，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江鳅眉头一皱，再退。这么几次，那人始终都会出现在他停驻的前方。
　　江鳅人生第一次怀疑自己撞鬼了。
　　一从寒意便由脚底攀上头顶。
　　“你是人是鬼！”
　　等不到那人回答，江鳅骂了一句，已从后腰卸下一把虎爪，那虎爪连着铁索，即是他的武器，也是他偷窃时的工具，由他手头一纵，就朝那人肩头勾去。
　　那人身形一摆，虎爪堪堪擦着他肩头而过，江鳅手腕一抖，那虎爪势头一转，就又抓向那人后心。
　　那人不避，反朝铁索一靠，江鳅一喜，心想：自投罗网！手上一收，虎爪回转之下，已勾住铁索，就已把那人捆住了。
　　江鳅手上加力，只感将那人捆实了，不由一笑，道：“这下你该说你是谁了吧？”
　　“你是谁？”那人却反问，嗓音清冷，语调单调。
　　江鳅一愣，似是没想到那人会这么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那人缓缓摇头，江鳅当即怒道：“那你追着老子不放！”
　　那人道：“你在帝师府偷了什么东西？”
　　江鳅当即明白过来，狐疑地问：“你是大理寺的？”
　　又转念一想，若此人是大理寺的，早就带人将他围了，却不会先发问，莫非……
　　江鳅眼皮一抬，紧盯着那人问：“你是帝师府的人？”
　　那人没有否认，江鳅冷冷一笑，又气又恨地道：“这些天是你给大理寺的人通风报信的吧？”
　　那人似是却感到疑惑了，“为何？”
　　江鳅以为他在装傻戏弄自己，不由更怒道：“因为你不是为了捉我，而是逼我把东西偷出来！”
　　“偷出来？”那人似是更不解了。
　　江鳅听那人口气，似真不知情，不由一愕，“你到底是谁？”
　　“萧慕蔺。”这三个字一出口，他人也就一下子清晰起来。
　　江鳅也就看清了，看清后就是一愣，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无数人，却没见过这么一个冷俏硬柔糅合得这般完美的男子。
　　萧慕蔺？这个名字似曾耳闻，江鳅想了片刻也想不起，也就不去想，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却为何拦我？”
　　见萧慕蔺似在思虑，江鳅便讥笑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信任你，你却深夜在这里替他拦我，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
　　萧慕蔺不理会此话，兀自道：“那就把东西偷出来。”
　　江鳅一愕，“什么？”
　　萧慕蔺道：“你既知道他要你把东西偷出来，那你就把东西偷出来。”
　　江鳅觉得好笑极了，他好笑的是这人理所应当的语气，“兄台，你模样不错，脑子却不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萧慕蔺却始终冷冷的，静静的，以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道：“即是你将东西送进去的，自然该你偷出来。”
　　江鳅笑意一凝，却复又笑起来，“也不算太傻。可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听你的？你的小命还在我手里呢！”
　　萧慕蔺没有说话，江鳅却忽然面色一变，只见在萧慕蔺周身忽浸出一层白色，一开始是凝定的，可眨眼就轻颤开来，如一道白练以迅雷之势就将铁索包裹住，一瞬间已蔓延至江鳅手边。
　　“这是……蝴蝶？”江鳅恰恰看清，正怔愣间，就感手背一痛，他一见之下，不由大骇，这蝴蝶的翅膀能伤人！
　　他见过色彩斑斓的蝴蝶，也见过通身透明的蝴蝶，何况还是这般普普通通的白蝴蝶，可这白蝴蝶却像是铁铸的，煽动的翅膀竟似薄刃，一旦挨着，立刻就被划开一道口子。
　　眼见蝴蝶朝自己攻来，江鳅只得收回虎爪自保，可这些蝴蝶密密麻麻，杀之不尽，他凭一条铁索一只虎爪何计于事？片刻已被数不清的蝴蝶包围，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邪术？”江鳅垂眼看着围绕在他脖颈周围的蝴蝶，翅膀煽动的风携着丝丝冷意，似是随时要割开他的喉咙削掉他的脑袋。
　　萧慕蔺道：“现在你的小命在我手里，我该有资格让你去把东西偷出来了。”
　　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淡。
　　江鳅抬眼看向萧慕蔺，不解地问：“你为何要帮他？”
　　萧慕蔺不答，江鳅忽然激动地道：“你可知他是个大奸臣！大贪官！大恶人！”
　　萧慕蔺一双清润的眼迷迷蒙蒙，似是听到了什么很不理解的事，“谁？”
　　江鳅难以置信地瞪着萧慕蔺，这人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全天下都知道的恶人，这人竟不知道？难道说，这人是受了那恶人蒙骗？是了，瞧这人的模样，只怕涉世不深，受蒙骗也在常理。江鳅心中虽有气，却因怜悯眼前这人的纯真，起了心思要说道说道。
　　“还能有谁！当朝帝师宋翾！除了他，还有谁敢逼迫百官进贡？还有谁能如此猖狂，青天白日之下逼良为娼！你可知道他专设了一座勾栏，不知强买强卖多少良家子弟供他玩乐消遣！一个家，一个母亲，一个儿郎，就被他逼得散的散，疯的疯，死的死！这样的人，别说我在他府中放个要他命的东西，我就该放毒毒死他！那都是便宜他了！他就该受万民审问，受刀割水煮之刑！”
　　这一番话听得萧慕蔺大为震撼，一向冷淡的嗓音都有了起伏，“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
　　江鳅道：“百川堂善恶薄上记的能有假吗！”
　　百川堂？萧慕蔺眉头一动，已知此便是谢淡的用心了，只怕在陷害宋翾上，谢淡还出力不少的。
　　江鳅叹息一声，苦口婆心道：“一看你就是初入江湖，不谙世事。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鳅，江湖鼎鼎有名的‘草尖一阵风，泥下九从容’中后一句正是在下。我虽以偷盗为生，做的却都是劫富济贫之事，若非为民除害，我如何会千里迢迢去平州偷了那东西再送进他府中？难道就为谢淡一句话？他谢淡在江湖中是声名不小，却也指令不动我。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见萧慕蔺还是那样面冷目凉地看着自己，江鳅真愁了，“你有这样的本领，本该行侠仗义，不该助纣为虐！听为兄一句话，放了我，我们一起惩奸除恶！”
　　萧慕蔺一字一句道：“你把东西怎么送进府的就怎么偷出来，我就放了你。”
　　江鳅顿时一张圆脸上怒目横飞，直逼着萧慕蔺质问道：“如此恶人，人人得而诛之，你却偏要维护，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萧慕蔺认真想了下，回道：“供我吃住玩乐，讲故事给我听，算吗？”
　　江鳅本在盛怒之下，听了这话都傻眼了，喃喃道：“如此小恩小惠，不及他搜刮的民脂民膏万分之一，竟为此你就要帮他？”
　　萧慕蔺道：“对我来说，足矣。”
　　江鳅简直不知该怒其不争还是怒其愚钝，盯着萧慕蔺看了会，冷冷道：“我若不呢？”
　　萧慕蔺道：“你会的。”
　　江鳅放声大笑，“你以为我‘九从容’是那等贪生怕死之徒？”
　　萧慕蔺却也笑了笑，这一笑之下江鳅就是一愣，却见萧慕蔺一挥手，蝴蝶便尽数钻进江鳅衣履间，消失不见了。
　　江鳅面上就现惊骇，忙暗暗运气，却也未觉不妥，却见眼前之人眼中若有若无地露出丝冷笑，不由怒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萧慕蔺不答，语气疏淡地道：“明日戌时之前，我要你把那东西从哪儿拿的还哪儿去，届时我会给你解药。”
　　江鳅眼见他就那么走了，却不敢追击，他明白，纵然追上了以二人武功的悬殊他亦不能何为，何况还追不上，只跺脚骂道：“卑鄙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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