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外

作者:袅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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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往


      “你说裴小主子喝酒了?”

      韩文舒自入裴小主子院中当差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踏进前院膳食房。

      青砖铺地,炊烟袅袅,灶火映着铜锅,映得她眉目微颤。

      胡嬷嬷正指挥着小丫鬟熬汤,见她匆匆而至,衣角带风,不禁抬眼含笑:

      “栀子姑娘怎的来了?可是主子有什么吩咐?”

      “嬷嬷,”她声音轻却急,“劳您快些备一碗醒酒汤。”

      “什么?”胡嬷嬷手一抖,汤勺“当”地磕在锅边,

      “醒酒汤?可是裴小主子饮酒过量?这……这可稀罕了。”

      韩文舒点头,眸中疑云翻涌。

      裴府上下,谁人不知?

      裴小主子素来清慎自持,酒不轻沾,更莫说醉酒失态。

      便是几月前太子亲临,为他戍边归来设宴接风,他也仅是举杯浅酌,笑语从容,未越半分礼度。

      何曾见他失态?

      ——除非,是六年前那一次。

      那时裴瑾尚是少年,眉目锋利如刀削,一心要赴边关建功。

      裴相却怒斥:

      “黄口小儿,懂什么军国大事?”

      父子争执至庭中,裴瑾双膝跪地,声量大了几分:

      “父亲便没有自己想实现的抱负吗?”

      裴相冷笑:“你乳臭未干,还管起老子来?反了你不成!”

      裴瑾昂首,目光沉静:

      “人人都说,父亲当年与韩尚书争权,靠的便是酒量与豪气,结交朝中文武,方得相位。

      若酒量真能定乾坤,今日儿子便与父亲比试一场——看谁,更胜一筹!”

      裴相大怒: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若换作他人,早已被我一刀斩了!”

      然而,仅过片刻,裴相便命人搬来几坛酒。

      父子二人各饮三大坛,裴相脸色酡红,而裴瑾毕竟年轻,面色如常。

      自此,裴相默许他赴边。

      那日,公主初闻独子将远赴边关,心神剧震。

      其子为明志,竟不惜与裴相立下酒赌之约,誓以豪饮定去留。

      此举触怒公主,雷霆之怒顷刻而发,震动阖府。

      众人这才知道,那夜裴相父子之间竟有一场酒中较量——

      非是宴乐,实为意志之争。

      而一向深藏不露的裴小主子,虽近年来性情大异,冷峻寡言,然酒量之盛,竟已悄然凌驾其父之上。

      三坛烈酒饮尽,面色如常,气定神闲,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然奇者正在于此:

      自那以后,裴小主子从未主动提及饮酒,更未见其于宴席间举杯自矜。

      反倒是他戍边数载,军中整肃之名频频传来——严明军纪,厉行赏罚,尤重“静心守性”四字。

      其中一条铁律,尤为人所称道:凡战营将士,不得饮酒。

      此令出自圣谕,曾于朝堂之上宣读,天子更以此规训当面告诫宰相裴相,意在肃清权臣奢靡之风。

      因圣上关于这条规定当时当朝宣读于朝上,甚至拿此规训来告诫过当朝宰相裴相。

      ...

      此次闻得裴小主子喝酒而要醒酒汤,着实让深知这其中缘故的胡嬷嬷颇为吃惊。

      但事关主子的事,她自不敢多问,只是忙亲自下锅舀水,下料煮汤。

      韩文舒并不知道这其中底细,但亦知并非是裴小主子喝酒了酒水的缘故,所以并未多想。

      此刻胡嬷嬷本应在耳房安歇。

      正是因刘嬷嬷急召,奉命赶往,为公主赶制拿手点心,不料甫入厨间,便与韩文舒迎面相遇。

      再说裴瑾这厢此刻却正在公主院中,正在讨论他纳妾一事。

      “纳妾?你院中的那位?”

      公主从贵妃椅榻上倏然惊坐起。

      简直叫她不敢相信此刻耳中听到的。

      “母亲以为如何?”

      裴瑾闻言,却仿佛未觉公主的诧异的举止。

      公主沉吟片刻,缓缓道:

      “自是可以!然这女子此时身份未明,名分未定,何不先将她遣回韩府,归宗正名。

      终归是韩家血脉,便是日后纳妾名正言顺,亦不损裴氏门楣”

      裴瑾闻言,冷笑一声,眸光微凛:

      “儿臣以为不必,韩府那老匹夫若是真将人认了回去,日后再想这般名正言顺的纳之为妾岂肯轻易松口!”

      “瑾儿,切莫为了母后,与韩府伤了和气,便是韩府与本宫的旧日恩怨亦是长辈之事,况且你此刻要了那丫头,日后便是与他韩府结为姻亲。”

      “哼!当日他在裴府那般威风,不过为一个贱妾。却以下犯上令母亲颜面尽失,这些您都忘了吗?”

      “你——?你如何得知这些的?”

      那日,公主满心愤懑,于后花园中再度撞见夫君与韩府妾侍幽会。

      恰逢裴瑾十岁生辰,府中热闹非凡,宾客盈门,公主却无心应对。

      而裴瑾却正自前院而来,手里拿着同来自韩府的好友韩恭林给他亲自做的纸鸢。

      那处他兴冲冲从前院往后院而来。

      却不料见到他这辈子最难以置信的画面。

      裴相公然将韩尚书的妾侍带到后院厢房,女子虽衣带未解,却也是教人浮想联翩。

      公主动怒,寒声下令:“将这贱婢拖下去,即刻处死!”

      剑出半寸,寒光凛凛,然而那妾侍到底是节烈之人,却一副凛然之态。

      正此时,脚步沉稳,韩尚书自园外疾步而至。

      袍角带风,未及站定,便已躬身垂首,姿态谦卑,然脊背挺直如松,毫无屈折之态。

      他只淡淡扫了公主一眼,眸光沉静,随即垂目敛神,义正言辞道:

      “下官从未想过,下官的妾侍竟被裴相强邀至裴府后院,事至今日,反成了下官妾侍的罪过。”

      他语速不疾不徐,声调不高,却字字响彻于空中。

      虽姿态恭谨,眉宇间却无半分怯懦,反透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沉毅,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公主若要责罚,”他顿了一息,目光微抬,扫过裴相,又缓缓落回地面,

      “那对象也不该是这手无寸铁的妾侍,而应是裴相——

      当问一问,他这般行行径,究竟意欲何为?”

      又是一息停顿,他声音陡然一沉,却更显铿锵:

      “是裴相欲借下官妾侍之名,以寄对昔日娘娘的眷恋?

      还是公主欲借昔日旧怨,迁怒于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若公主执意如此——”

      他猛然抬头,目光如炬,直视公主,

      “下官纵然粉身碎骨,亦必鸣冤,亲赴圣上面前,讨一个公道!”

      “你敢!”公主怒极反笑,眸中寒光迸射,指尖几乎掐入掌心。

      “在公主与裴相眼中,下官不过蝼蚁之微,若真要取下官妾侍性命,纵使世人讥我一怒为红颜,也不过茶余饭后一笑谈罢了。”

      韩尚书立于阶前,身形单薄却脊骨如铁,声音沉稳如钟,

      “可若圣上得知其中隐情,只怕这裴府上下,从主到仆,无一人能逃过血光之灾。”

      他言罢,衣袖微动,神色凛然,仿佛身负千钧道义,大义凛然之态,竟令满园喧嚣为之一静。

      公主闻言,胸中怒火翻腾,瞬间凝滞。

      她当然明白那“隐情”二字背后的杀机——一旦牵出旧案,只怕真如韩尚书所言,这裴府上下,除了自己,都将杀得个干净!

      她咬牙切齿,却终是无法下令。只得眼睁睁看着韩尚书牵起妾侍之手,从容退去。

      那背影如针,刺入她心——那妾侍背影竟与昔日那人如此相似。

      那人虽已离世,却仍如影随形,牵动裴相,也碾碎她的尊严。

      她凄然:纵是死人,我亦败了。

      自此,裴相与公主情分尽断,裂痕再难弥合。

      远处,年仅十岁的裴瑾蜷身于假山石后,指尖紧攥着那枚未及献出的纸鸢,指节发白。

      他只将满腔怒火,尽数倾注于那“以下犯上”的韩尚书身上。

      在他眼中,那副大义凛然的面孔,不过是披着道义外衣的挑衅。

      那句句在理的辩白,成了赤裸裸的犯上之辞。

      尤其是那句:

      “是借下官妾侍之名而忘不掉昔日的娘娘……公主借昔日之愤而杀下官手无缚鸡之力的妾侍……”

      如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时间越久,越是化作一根深埋心底的毒刺,日夜灼痛。

      ...

      裴瑾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脑海中浮现出昔日生辰宴的景象

      ——那时灯火通明,笑语盈庭,可在他记忆里,却只余下一片灰暗。

      烛影摇红间,那些不堪入耳的争执、母亲含怒的低语、父亲铁青的面色,还有韩尚书那句句如刀的控诉,早已在他年少的心上刻下深痕。

      思及此处,他神色愈发晦暗,仿佛有乌云压顶,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公主察言观色,见他神情异样,心中忽地一动,胆颤之余,竟大胆开口:

      “莫非你……当日便在后院?”

      裴瑾闻言,眉梢微动,却未抬眼。

      他轻哂一笑,那笑里无半分暖意,反倒透着几分苍凉与讥诮:

      “过去的事,儿臣无意提及。只是母亲这般轻易便忘了,儿臣……倒是不敢忘。”

      一字一句,清脆却寒骨。

      公主心头猛地一震,她坐直的身子无力地靠向了椅背。

      她万万不曾想到,那日风波,竟被自己年幼的孩子尽收眼底!

      那些她以为被时光掩埋的丑闻,那些她试图粉饰太平的过往,原来早已在儿子心中种下荆棘。

      霎时间,她全然明白了——

      明白了这些年来,这孩子为何日渐沉默,眼神疏离。

      明白了他为何性情大变,再不似儿时亲昵。

      更明白了他为何执意离府,奔赴边关,宁可与风沙为伴,也不愿再踏足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深院。

      家中竟有这般不堪的丑闻,如何还能安心居留?

      更何况,那日韩尚书所言,句句属实,不是诬陷,而是揭疮。

      而她,作为母亲,竟从未察觉儿子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在孤独中独自成长。

      她望着裴瑾冷峻的侧脸,喉头微动,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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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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