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62 章
传感器模块稳定运行的绿灯亮起时,宋予执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而是维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目光在那规律闪烁的指示灯上停留了数秒,仿佛在确认这短暂的“驯服”并非错觉。实验室冷白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胸腔里那股因挫败而生的滞涩感,随着稳定波形的延续,正缓缓被一种更熟悉的、掌控全局的冷静所取代。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梁。视线因短暂脱离高精度聚焦而略显模糊,实验室里那些清晰的线条和锐利的边角都柔和了些许。也就是在这略显朦胧的视野边缘,他看见了何闻野。
何闻野还坐在靠墙的工作台前,背对着他,正对着手里那块亚克力板的边缘较劲。他挽起的袖子下,小臂线条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绷紧,后颈的短发被细密的汗濡湿了一小片,贴在皮肤上。砂纸摩擦的“沙沙”声规律而持续,带着一种笨拙却执着的劲头。
宋予执的目光在那片汗湿的皮肤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重新戴上眼镜,世界再次恢复绝对的清晰。但某种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空气里除了松香、金属和臭氧的味道,似乎还多了一丝属于活人的、温热的生气,以及……红豆面包淡淡的甜香。
他这才想起被自己搁置在实验台角落的塑料袋。胃部的隐痛早已在专注中退去,此刻被提醒,才感到一种平缓的、可以被忽略的空乏。他走过去,拿起那个尚且微温的红豆面包,撕开包装。甜腻的香气立刻弥散开来,与实验室冰冷理性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咬了一小口。面包松软,红豆馅甜得有些发腻,是学校小卖部一贯的水平。他其实并不偏爱甜食,胃病也让他对这类不易消化的食物敬而远之。但此刻,这过分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混合着牛奶冰凉顺滑的口感,竟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感。一种被最简单、最直白的“食物”所填充和慰藉的踏实。
他安静地吃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面前复杂的模型骨架上。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身后那“沙沙”的声响,以及何闻野偶尔因为调整姿势或检查成果而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动静。
“哥,”何闻野的声音忽然响起,依旧带着打磨时的些许用力感,但语气轻快,“这块磨好了,你看行不行?”
宋予执转过身。何闻野已经拿着磨好的第二块亚克力板走了过来,脸上沾了一点不知道哪里蹭到的灰尘,额发也有些凌乱,但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把板子递到他面前。
宋予执接过来,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指尖拂过边缘,感受着打磨后的光滑平整。然后,他点了点头,将板子放到已经通过的第一块旁边。
“嗯。”他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何闻野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和那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连鼻尖上那点灰尘都显得生动起来。“那我继续!”他转身,脚步轻快地回到工作台,拿起第三块板子,干劲十足的样子。
宋予执看着他活力满满的背影,嘴里红豆面包的甜味似乎还在蔓延。他喝了一口牛奶,将最后一点面包咽下,然后将包装纸仔细折好,连同空牛奶盒一起,放回塑料袋,搁在不会影响工作的地方。
胃里有了东西,那股虚浮的感觉消失了。他重新站回实验台前,看着那个初步稳定的核心模块,思路似乎也清晰了许多。接下来的步骤,是搭建外围的联动机械结构,需要将那些亚克力板构件、鱼线传动系统与核心电路结合起来。
他走到何闻野身边,看着工作台上已经打磨好和待打磨的构件。“这些,”他用手指点了点其中几块形状特殊、带有孔洞和卡槽的板子,“等下要用。”
何闻野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他,眼神专注,像等待指令的学生。“怎么用?需要我帮你递过去还是?”
宋予执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将复杂的机械原理简化。“装配。”他最终吐出两个字,然后从旁边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型手钻和几枚细小的螺丝。“先打孔,定位。”
他拿起一块已经打磨好的、带有标记点的板子,放在工作台的木垫上,调整了一下角度,然后示意何闻野过来。“看着。”
何闻野立刻凑近,几乎是屏住呼吸。宋予执的手指稳定地握住手钻,找准标记点,轻轻压下开关。细微而尖锐的嗡鸣声响起,钻头旋转着,在亚克力板上留下一个边缘整齐的小孔。他的动作精准、冷静,没有一丝多余的力量或犹豫,仿佛那不是一块脆性的塑料板,而是他思维延伸的一部分。
何闻野看得目不转睛。他注意到宋予执专注时,嘴唇会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出一道利落的弧度,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与手中精密操作浑然一体的冷静。这种冷静与他在音乐教室指导吉他按弦时,用“受力分析”来解释的理性如出一辙,却又因为涉及更复杂的实体构建,而显得更加……具有吸引力。一种冰冷而强大的吸引力。
“试试。”宋予执打完一个孔,将手钻递向何闻野,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考验还是真的需要帮忙。
何闻野愣了一下,接过那还带着宋予执掌心余温的工具。手钻比他想象中沉一点,嗡嗡的震动感从手柄传来。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看向宋予执。
宋予执只是指了一下另一块板子上的标记点,没说话。
何闻野深吸一口气,学着宋予执的样子,握紧手钻,对准那个小小的十字标记。他有些犹豫,怕对不准,怕用力过猛钻裂了板子——这可是宋予执辛苦设计、并且自己刚刚认真打磨好的。
“角度垂直,匀速下压。”宋予执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奇异地让何闻野稳住了心神。
他点点头,小心地压下开关。嗡鸣声再次响起,钻头接触板面的瞬间,传来清晰的阻力感。他控制着力度,一点点推进。亚克力碎屑从孔洞边缘被推出,形成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环。当钻头穿透板子的那一刻,阻力骤然消失,他立刻松开了开关。
一个略显粗糙、但位置基本准确的小孔出现在板子上。
何闻野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宋予执,眼睛里带着点完成挑战后的雀跃和一点不确定的询问。
宋予执看了一眼那个孔,没评价好坏,只是伸出手:“给我。”
何闻野把手钻还给他。宋予执接过,拿起旁边一个极小的圆锉,伸进何闻野刚刚打出的孔里,极其快速地、以特定的角度转动了几下,又用嘴轻轻吹掉碎屑。再看时,那个孔的边缘明显光滑规整了许多。
“定位可以,力度不均。”宋予执言简意赅地总结,然后将圆锉递给何闻野,“处理下一个。”
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只是陈述事实,并给出下一步指令。这种态度反而让何闻野觉得自在。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能帮上忙、不添乱,并且能在宋予执的指导下学到一点东西,就已经很好了。
他接过圆锉,开始小心翼翼地处理下一个自己将要打孔的位置。宋予执则拿起手钻,继续精准地打其他更关键位置的孔。两人各自占据工作台的一角,嗡嗡的钻孔声和“沙沙”的锉磨声交替响起,竟有种奇异的默契。
偶尔,何闻野需要拿取某块特定的板子,或者宋予执需要某种尺寸的螺丝,一个眼神,一个简短的字词(“那个”、“给我”),就能完成交流。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只有工具与材料接触的声响,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这种沉默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不是宋予执单方面的冰冷拒绝,也不是何闻野绞尽脑汁寻找话题时的刻意热闹。它是一种沉浸在共同事务中的、心无旁骛的安静。何闻野能感觉到,宋予执此刻是“允许”他存在于这个空间的,甚至是“使用”他的劳动力。这种被纳入对方工作流程、成为其中一环的感觉,比任何言语上的亲近,都更让何闻野感到一种踏实的满足。
他偷偷抬眼,看向身旁的宋予执。宋予执正微微蹙眉,用一把极细的镊子将一小截鱼线穿过刚刚钻好的孔洞,动作轻巧得不可思议。冷白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专注的眉眼。何闻野注意到,他左耳的耳廓,靠近顶端的地方,有一颗很小很小的、淡褐色的痣,平时被黑发遮掩,此刻因为角度和光线才显露出来。这个发现让何闻野心里微微一动,像发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属于冰山之下的微小细节。
就在这时,宋予执似乎遇到了难题。鱼线需要打一个特殊的、极其微小的结,以固定在亚克力板的卡槽里,同时不能影响后续的滑动。他试了几次,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个结却始终不如意。
何闻野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他。宋予执的眉头越蹙越紧,周身的气息又开始隐隐泛冷。
何闻野想了想,轻轻开口:“哥,这个结……是要固定,但还要能活动对吧?”
宋予执动作顿住,抬眼看他,眼神里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也有一丝极淡的、对于他竟能看出关键点的微讶。
“嗯。”他承认。
“我试试?”何闻野伸出手,语气不是逞能,而是带着一种“或许我可以换个方法”的试探。他小时候跟何雯学过一些简单的编织和绳结,虽然粗糙,但或许有用。
宋予执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将手里那截穿着鱼线的镊子,递了过去。
何闻野小心地接过来。鱼线又滑又细,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回忆着以前学过的打活结的方法,但显然不适合这么微型的操作。他想了想,干脆不用镊子了,直接用自己因为练吉他而长了薄茧的指尖,捏住鱼线的两端,凭着感觉,极其轻柔地绕了一个圈,收紧,调整,再轻轻拉拽其中一端……
一个看起来非常简陋、但结构似乎符合要求的小小结扣,出现在了鱼线上。他不敢确定,忐忑地看向宋予执。
宋予执的目光落在那小结扣上,看了几秒钟。然后,他伸出手,捏住鱼线另一端,轻轻拉拽、测试。结扣滑动顺畅,但在特定位置又能牢固卡住。
他松开了手,没说话,只是从何闻野手里拿回了镊子和鱼线,继续进行后续的固定操作。但那股隐隐泛冷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何闻野悄悄松了口气,心里泛起一丝小小的得意。看来自己的“野路子”偶尔也能派上用场。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中,已经暗沉到了接近黄昏的程度。云层厚重,看不到夕阳,只有一片均匀的、逐渐加深的灰蓝色。实验室里的灯光显得越发醒目和孤立。
又完成了一小部分结构的组装,宋予执终于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长时间的低头和精细操作,让他的胃部又开始隐隐发出不满的信号,不算疼,但存在感鲜明。他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上腹。
这个小动作立刻被何闻野捕捉到了。他几乎是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关切地问:“哥,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不要坐下歇会儿?”
宋予执放下手,摇了摇头。“没事。”声音有些低哑。
何闻野却不放心。他看了看时间,离自己班级的排练开始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哥,剩下的部分……很急吗?要不今天先到这里?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宋予执也看了一眼模型进度。核心部分基本完成,外围结构也搭建了三分之一。比预计慢了一些,但文化节前完成应该没问题。持续的胃部不适和确实有些透支的精力,让他也萌生了退意。
他沉默着,开始收拾实验台上的工具,分门别类放回工具箱。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何闻野见状,也立刻开始帮忙。他将打磨好的亚克力板整齐摞好,把用过的砂纸归位,将自己工作台清理干净。
两人各自忙碌,实验室里只剩下器物归位的轻响。气氛再次安静下来,但和之前的专注沉默不同,多了一些工作告一段落的松弛感,以及……一丝即将分别的、微妙的凝滞。
工具收拾妥当,宋予执穿上校服外套,拉好拉链。何闻野也背起了吉他盒。
走到实验室门口,宋予执伸手关掉了总开关。“啪”的一声轻响,满室刺眼的白光瞬间熄灭,只有窗外沉郁的暮色渗透进来,给所有仪器和那个半成品模型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蓝灰色阴影。
两人走出实验室,带上门。走廊里更暗了,声控灯因为他们的脚步声而迟钝地亮起,光线昏黄。
并排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谁也没说话。但一种无形的、比来时更加具体的东西,弥漫在两人之间。是共同完成一部分工作的默契?是近距离观察对方另一面的新奇?还是那些短暂触碰、简单交流所累积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走到实验楼门口,傍晚湿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天几乎全黑了,路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团团昏黄的光晕。
“哥,”何闻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宋予执,“你直接回家吗?”
宋予执点了点头,目光看着前方被路灯照亮的路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我还有排练,大概一个半小时。”何闻野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那你路上小心,到家……记得吃点热的。”
宋予执又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脸,看了何闻野一眼。暮色中,何闻野的眼睛依旧很亮,清晰地映出路灯的光点和他的影子。
“嗯。”宋予执应道,声音比平时更轻一些,“你也是。”
说完,他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融入沉沉的暮色与路灯交织的光影里。
何闻野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直到那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摸了摸吉他盒冰凉的表面,又想起实验室里冷白的灯光、精密的零件、宋予执专注的侧脸,还有自己打出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孔,和系成的那个小小的结。
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他转过身,背好吉他盒,朝着艺术楼灯火通明的方向,迈开了轻快的步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