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以为好

　　叶知秋上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老师罚站，她看了眼身旁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捣乱，她才不会被郑基业抓到呢。

　　或者，就算被抓到了，郑基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林云周往她身边蹭了蹭，眼看郑基业进了二班巡视，撞了撞她的肩膀，诚心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叶知秋哼了一声，没说话。

　　林云周又往她身边挪了挪，却不小心用力过大，一下子将她挤到门边，叶知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提起步子绕过他，在他左手边站定，压着嗓音发出警告：“别说话了，待会儿郑主任就要过来了。”

　　果不其然，这句话才说完，隔壁班也站出来三四个男生，一伙人对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而且那里还有叶知秋的熟人，二班的物理课代表兴奋地对她挥挥手，叶知秋挤出一抹笑，点点头回应。

　　吴书熠抱着一堆作业本从办公室出来，远远看见叶知秋，还特意过来跟她打招呼：“你怎么也站在这儿？”

　　叶知秋张了张嘴，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被罚站，挠了挠额头，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忽然发现对面山上的树竟然还是绿色的，你知道是什么树吗？”

　　吴书熠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扭头看向对面，琢磨道：“松柏？”

　　两人瞎扯的工夫，郑基业又从三班揪出来几个人，叶知秋赶忙催吴书熠回班，要是让郑基业看到，搞不好她要罪加一等。

　　吴书熠抱着作业本走了，叶知秋放松下来，斜倚着墙壁等上课铃声。

　　林云周强忍住笑，她是不是傻，他们这一行人一看就是被罚站的，就算不说，人家也能猜到吧。

　　等郑基业去了走廊另一头的班级，吴书熠又从二班的教室里探出一个脑袋，见老师不在，抱着半叠作业本偷偷溜出来，借着作业本的遮掩，递给她一包酥心糖：“你不是喜欢吃糖吗，这个挺好吃的，你尝尝?”

　　“谢谢。”

　　叶知秋接过，又跟他聊了两句作业上的事情，约好晚点儿给他讲几道题。

　　林云周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好久，静静地看着两人说话，等人走后，忽然道：“他今年多少岁了？”

　　叶知秋不理解这人的脑回路，他是不是有病，遇见个人就要问对方的年纪，她怎么知道吴书熠多少岁，再说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她直接不理他，拆开零食包装，问：“要不要尝尝？”

　　林云周嫌弃地看了一眼，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颗糖，慢条斯理地撕开糖纸，将酥心糖扔进嘴里嚼了嚼，矜持地道：“味道也就那样吧。”

　　叶知秋不信，吴书熠才说过好吃，他应该不会说谎，她剥了颗糖扔进嘴里，疑惑地扭头：“挺好吃的呀？”

　　“难吃死了。”林云周面无表情。

　　叶知秋又往嘴里塞了颗糖，感受着芝麻和花生碎的酥香，淡淡地反击：“哦，反正这糖又不是给你吃的。”

　　林云周张了张嘴，竟然找不到话反驳，只能憋屈地扭过头，又往一旁让了让，誓要跟她划清界限。

　　叶知秋瞥见他的动作，哼笑一声，幼稚。

　　中午没有休息，叶知秋下午第一节课困意上涌，连着吃了几颗薄荷糖提神，下课铃声一响，老师刚收起教材，还没走出教室，她就趴在桌面上睡了过去。

　　林云周无所事事的拿着水杯，目光划过她摊放在桌面上纤长的手指，挑挑眉梢，计上心头。

　　大概人在干坏事的时候就会精神百倍，林云周暗自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后才恋恋不舍地将借来的颜料还给蒋诗源。

　　课间十分钟短暂，铃声响起，叶知秋揉着眼睛起身，对上林云周看过来的眼神，问：“怎么了？”

　　林云周乐不可支的笑了一声，又别开视线，不让她发觉异样，摇摇头：“没怎么，老师来了。”

　　叶知秋哦了一声，看了眼贴在桌面上的课表，去找课本，几秒钟后，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扭过头直直看向嫌疑人。

　　林云周垂着眼逃避她的目光，一本正经地翻开课本。

　　数学老师进了教室，叶知秋强自忍下要出口的吐槽，抽出湿巾擦了擦手，却发现都是徒劳。

　　下课后她又去了洗手间，这些颜料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去除不掉。

　　林云周一时冲动给她做了个美甲，见她冷着脸从外面回来，猜到大事不妙，主动过来请罪：“对不起。”

　　叶知秋觉得这人多少有点欠收拾，剜他一眼，懒得再搭理他，低头写作业。

　　林云周看了看她的侧脸，沈知意道歉是抱着她亲一口，再给她买一包牛肉干……

　　他的脸诡异的红了起来，如果他敢抱她亲她，叶知秋会打死他吧。

　　直到晚上放学，叶知秋都没再跟林云周说过话，她觉得他这么肆无忌惮的招惹自己，可能还是因为自己最近对他太和颜悦色。

　　她决定冷一冷他，也能让他收敛一点。

　　第二天，林云周就有些慌了，两人之前闹别扭都是他起得头，隔天也就好了，该怎样还是怎样，可这次却是叶知秋起得头。

　　一上午，他找她说话，她虽然会回应，可态度却生硬了许多，连他请教问题，她解答时也是一板一眼的。

　　虽然看上去跟以往一样，可他就是知道，那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还是不一样了。

　　昨天他太过分了？

　　可以往他捉弄她，连累她，叶知秋也没有这么生气过啊？

　　林云周小心地伸手点了点叶知秋的胳膊，觑一眼她的脸色：“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叶知秋忙着计算，头也不抬道。

　　林云周对上她突如其来的冷淡，有些手足无措：“可我感觉你就是生气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去看她指甲上的颜料，垂下头，再次道歉：“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叶知秋目光停顿几秒，看了眼五颜六色的指甲，她昨晚回去查了，可以用卸妆油试试，可她不化妆，没有那些东西。

　　反正问题不大，等自由脱落也行，但她不想告诉林云周，瞟他一眼：“下不为例。”

　　林云周乖顺地点点头，她原谅自己就好。

　　可惜下午他就发现自己还是高兴的太早了，因为叶知秋对他的态度跟上午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

　　这种感觉很糟糕，他耷拉着脑袋趴在桌面上，将手伸到叶知秋面前，讨好道：“不然你也给我做一套美甲？”

　　叶知秋将他的手拍开，凉凉睨他一眼：“不用了。”

　　林云周不动，固执地将手伸到她面前，眼神湿漉漉地望着她，语气夹杂着委屈和失落：“可你又不理我，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消气？”

　　叶知秋倒也不是生气，只是发现自己的生活空间被林云周入侵了太多，她想将他推出去而已，这话没法解释，她转过身，正色道：“我没生气，只是新买了本测试卷子，要忙着刷题，没空陪你闹着玩儿了。”

　　林云周直撇嘴，他就知道，叶知秋不会跟他说实话，瞧她这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可他一眼就能看穿，这都是编出来的借口。

　　既然她不说实话，那他自己想办法道歉就是了。

　　次日，林云周拎着一大包牛肉干和酥心糖，一股脑塞进叶知秋怀里，沉默地盯着她半晌，才惴惴不安地问：“你原谅我了吗？”

　　叶知秋点点头。

　　林云周唇角扬到一半又落了下去，算了，还是先观察一下，万一她没说真话呢。

　　他将脑袋抵在课桌上，叶知秋这人真的太难讨好了，软硬不吃，也不知道她要记恨自己到什么时候。

　　开学第一个周末，作业不算多，庄雨眠约叶知秋和沈知意一起去书店，三人在书店买完资料已经临近中午，随后又买了奶茶去吃五谷渔粉。

　　等着上餐的空隙，庄雨眠啜一口奶茶，看着叶知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在犹豫着什么，半晌后又难为情地垂下头。

　　叶知秋和沈知意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庄雨眠性格活泼，在班里人缘很好，跟大家都玩得来，她俩还没见过她这么为难过。

　　沈知意张了张嘴，刚想问是什么情况，叶知秋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微微摇了摇头，如果庄雨眠想说，她会开口的。

　　直到服务员将三碗粉端上来，庄雨眠还陷在纠结的情绪里，叶知秋对她神情中的挣扎恍若未见，捏起桌上的调料瓶给自己加了点醋和辣椒，又问她：“你要不要这个？”

　　庄雨眠回神，摇摇头：“不用了。”

　　叶知秋夹起一块豆泡，淹进碗里吸满汤汁，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问一旁的沈知意：“我后悔点少了，把你的豆泡分我两个。”

　　沈知意不乐意，护着碗不放，刚才让她点两份，她还嫌多，这会儿后悔了吧。

　　叶知秋不顾她的意愿，伸出筷子，趁着她防护不严实的时候抢走两个。

　　庄雨眠坐在她们对面，艳羡地看着两人闹成一团，她在一中熟悉的也只有舍友和同桌，以前那些初中的朋友们随着升学都渐渐失去了联系。

　　她低头夹起一个丸子，慢吞吞吃起来，直到一顿饭将近结束，才想好怎么开口：“叶知秋，我过年时发现了一个问题，却找不到人问，我们能讨论一下吗？”

　　叶知秋看了眼店里的食客，轻声问：“在这里吗？”

　　庄雨眠摇摇头，提议道：“我们回学校吧。”

　　叶知秋握住沈知意的手捏了捏，这是两人独有的默契，沈知意立即笑着上前，挽住庄雨眠的胳膊，笑吟吟地提议：“那我们买点零食去操场那边晒太阳？”

　　三人将校服外套铺在枯黄的草地上，并排躺着，又从教室里带了几本书将脸遮住，庄雨眠单手枕在脑后，长叹一口气。

　　“过年时我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找我妈吵架，理由是他觉得她放在我身上的心思太多，重女轻男，都顾不上我弟了，我妈指出我爸太自私，两人大吵一架，到现在还没和好。”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帮着我妈，然后被我爸连带着一起骂了。”庄雨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我妈会这么爱护我是因为她从外公外婆那里吃过重男轻女的苦，所以这么多年她从不忽视我，对我和我弟一视同仁。”

　　叶知秋勾起唇角，仗着没人看见，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的嘲讽，一视同仁，这么正常的做法，却要被指责重女轻男，真像天大的笑话。

　　她掀开自己脸上的课本，露出一条缝，看向蓝湛湛的天空，低声问：“那你还记得小时候带你，送你上下学，每天辅导你功课的是你妈妈，还是你爸？你弟弟又是谁照顾的多呢？”

　　“都是我妈，我爸工作忙，不是加班就是出差，有时候他回来我都睡着了。不过我小时候更喜欢爸爸，因为妈妈管得严，什么都不许，但只要爸爸在家，我就可以吃零食看电视。长大后，我才理解妈妈，知道她有多辛苦。”

　　叶知秋轻笑一声，声音如同浸入寒潭，又带着几分尖锐：“或许我不该这么揣测长辈，可你爸这个方法真是进可攻退可守，进可以用‘工作忙’推脱家务和带孩子，退可以‘要出差顾不上家里’甩脱孩子被养歪的责任。他只要偶尔出现时放纵一下孩子，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夺取更多的亲近和喜爱，至于放纵孩子的恶性后果，总归不是由他承担，真是一本万利。”

　　庄雨眠坐起身，神色凝重地沉思了半晌，迟疑开口：“不，你猜对了，那会儿我找他求情说想去游乐场玩，他经常推辞，说‘你妈不让’，这时候我就会跟妈妈闹脾气，等闹完了，他又出来打圆场，当着我的面指责我妈把我教坏了，说我不懂事。所以，小时候我才会更喜欢‘宽容的’爸爸，而讨厌‘严厉的’妈妈。”

　　叶知秋讥讽地勾起唇角，这是不是书里说的人性博弈。

　　她也坐起身，伸出手握住庄雨眠的手腕，冷哼一声：“重男轻女的男人，通常都想要一个随社会大流的伥鬼妻子，再养出一脉相承的女儿，日后母女相斗，他施些小恩小惠，女儿就会感恩戴德，对他亲近体贴。”

　　叶知秋过头看庄雨眠一眼，她很开心，原来在安清这种小地方，也不是所有吃过苦头的中年女性都会成为重男轻女的伥鬼，会有人拒绝这种代际传递。

　　她跟庄雨眠的妈妈素未谋面，可她却莫名喜欢上了这位长辈，出淤泥而不染，让人倾慕。

　　“我很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妈妈。其实很多人都有劣根性，她们因为性别而受苦，所以要将苦难砸给自己的女儿。你妈妈脱离了这种低级趣味，在精神世界上，无论别人怎么攻击她，她都坚定地将你护在身后。她很高大，摆脱了针对女性的规训，在困境中逆流而上，衬托得旁人愈发丑恶。”

　　“大部分人吃了苦，就把吃苦当做真理传递下去，你妈妈恰巧是少部分。”

　　“所以，真正让你爸生气的，或许不是你妈重女轻男，而是因为你长大了，理解了妈妈，他无法从妻子和女儿那里得到‘母女相斗’产生的利益。”

　　庄雨眠拧眉，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角度，她扭过头，看向叶知秋，轻声道：“是啊，我早该想明白的。”

　　叶知秋仰头看着上方的天空，讥讽地笑了笑：“在这个重男轻女的社会里，大多数男性看着妻子薄待女儿，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袖手旁观，只会在嘴上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违心话，却从不插手干涉，也不承担应有的教育责任，单是这些言行就足以表明他们的立场和利益。”

　　“你妈妈是个伟大的女性，是一个精神世界里的侠客，规训说要重男轻女，可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挥剑斩断了这些规训。”

　　沈知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身，靠过来，依偎着她的肩膀，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她是独生女，家庭关系简单，还没经历过这些复杂的家庭关系。

　　“我们要争取女性权益，承担女性责任，摈弃封建糟粕。”叶知秋握住两人的手，坚定道：“性别本身就是一场战争。”

　　庄雨眠默然良久，最终用力地回握：“或许，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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