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闻流珮

　　【厨艺】

　　吃饭时，曲落笙突然放下筷子，对孟倾道：“我要练厨艺。”

　　孟倾正低头帮她挑菜里的葱姜，闻言问：“怎么突然想练厨艺了？”

　　曲落笙道：“昨日我去吏部给你送衣裳，看见其他人都是有家里人送饭的。”

　　“所以你想学厨艺？”

　　曲落笙点头，笑眯眯道：“我觉得有点意思。”

　　“不必在乎旁人如何，你足够好。”孟倾道，“不过若当真想学，也可以去试试。”

　　听了孟倾的话，曲落笙说做便做，第二日一早，便兴冲冲去后厨向厨娘讨教。

　　厨娘一听她的来意，当即笑开了花：“这有什么难的，跟着我学上几日，夫人保管能做出个满汉全席来。”

　　于是拿起竹篮，从备菜开始教起曲落笙，曲落笙认认真真学着，煎炸蒸炒，冷菜热菜，一盘盘菜摆上灶台，倒是像模像样。

　　头一回下厨便能成功，她兴奋不已，端着盘子冲进书房，对书桌后正在翻书的人喊：“孟倾！”

　　孟倾抬头，看见她的样子便笑了：“学会了？”

　　“学会了。”曲落笙走过去，把手上的菜端给他瞧，“我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

　　她把脸探过去，孟倾熟练地拿起方帕，帮她擦着花脸。

　　“我对你好不好？”

　　孟倾耐心帮她擦去脸上的灰黑：“你对我最好。”

　　曲落笙笑弯了一双眼：“等着。”

　　来不及多说，她又兴冲冲出了书房：“等我给你学一个满汉全席。”

　　*

　　忙忙碌碌，日子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月。

　　每隔三月，在京官员按例需交上考功簿，由吏部核考优良。

　　每到这时，吏部都忙翻了天，孟倾翻着户部送来的考功簿，他一早便到部衙，忙至正午，方才得以歇息片刻。

　　他喝着已然冷去的茶，吩咐文书吏将核查过的考功簿整理妥当。

　　这时宋桢与吴世承前后脚进门，行礼道：“孟侍郎。”

　　“宋员外郎，吴郎中。”

　　孟倾起身：“考功簿已然核查完毕，可以送回户部。”

　　“不急不急。”吴世承拉着他坐下，“你忘了今日十五，一会我夫人送饭来，你和宋员外郎与我们一起吃了再整理不迟。”

　　“郎中与夫人小聚，我们还是不打扰为好。”宋桢说着，看向孟倾，“孟侍郎，你我不如去司膳堂对付一顿罢。”

　　“客气什么。”吴世承摆手，“我娘子巴不得有人尝尝她的手艺。”

　　两人看向孟倾，只见孟倾端坐在桌边，轻咳一声道：“不必，今日我夫人也会过来。”

　　神情一本正经，话里的骄傲却是快藏不住了。

　　话音未落，窗外便有人唤道：“孟侍郎。”

　　曲落笙从值房外探进半个身子：“吏部孟侍郎在么？”

　　孟倾先是不自觉勾起唇角，看见吴世承与宋桢凑热闹的目光，又咳一声，端正了神色。

　　他步伐沉稳地走出去，接过曲落笙手里的衣裳与食盒：“在。”

　　曲落笙故作正经地行一礼，道：“夫人叫我来给大爷送衣裳饭食。”

　　孟倾看着她，唇边到底含了笑：“不知夫人还说了些什么？”

　　“夫人说，她想吃城东巷子那家的饴糖，叫孟侍郎下衙了捎回去。”

　　曲落笙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孟倾无奈地摇一摇头：“记得了。”

　　他轻点曲落笙有些发红的脸：“天热，进来歇一歇罢。”

　　“不歇，我还要去泰平班找师姐。”曲落笙跳下石阶，冲他挥一挥手，“快回去罢。”

　　孟倾唇角一松：“路上慢些。”

　　*

　　提着食盒，孟倾推门走进值房，才一进门，便瞧见桌边又多了两个看热闹的人。

　　“刑部与兵部的考功簿都已送去了，你们来做什么？”

　　“无情。”杨世杰啧啧，“我们听说曲掌事给你送了饭来，特地来尝尝她的手艺，要给她捧场，你怎么还要赶我们走。”

　　孟倾不由看向吴世承，吴世承咳一声，心虚地移开目光。

　　夏瑜迫不及待揭开食盒：“送了什么，快让我瞧瞧。”

　　有荤有素，冷热俱有，看着倒是尚可。

　　“在司膳堂吃了大半月，可算能换换口味了。”夏瑜抓起筷子，“我尝……”

　　菜入了口，他忽然沉默下来。

　　“瞧你那模样，莫不是吃噎着了？”杨世杰嘲笑着，接着夏瑜动作也尝一口。

　　他慢慢咽下那口菜，也沉默了。

　　“怎么都不说话？”

　　吴世承好奇地夹一筷子菜，先叫宋桢尝了，自己也尝一口：“这……”

　　他猛地止了话音，和宋桢一起沉默地咽下嘴里的菜。

　　孟倾奇怪地瞧着他们：“不好吃？”

　　“倒也不是。”杨世杰道。

　　“只是吃着……”吴世承犹豫地开口。

　　“让人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夏瑜接口道。

　　孟倾取来筷子，仔仔细细一道道菜尝过去，半晌抬头：“色味俱佳，无甚差错。”

　　一群人看着他，目光从同情变成了钦佩。

　　曲掌事与孟侍郎，果然是绝配。

　　“吴郎中！吴郎中！”

　　又有人进了吏部值房。

　　“我说户部和兵部怎么都没人，原来跑来吏部了。”

　　梁止戈大大咧咧进来：“吴郎中，我那军饷何时能点数清楚送来。”

　　他擦着满头的汗：“我可等上大半月了。”

　　近日户部上下忙着准备核考，谁还记得点数军饷，吴世承哎一声，犹豫道：“这……这军饷……”

　　他看着宋桢，宋桢同样结结巴巴道：“这……我们户部……”

　　梁止戈又问杨世杰：“还有说好的长刀，怎么也没送来？”

　　兵部这几日同样忙着核考，自然无人记得要送去京郊的东西，杨世杰说：“这……长刀……”

　　梁止戈眉头一皱：“你们不会想赖账罢。”

　　他想起从前在户部受的气，一拍桌，当即便要发作：“老子……”

　　杨世杰急忙抬手，把桌上食盒推向他。

　　“梁将军且慢！”

　　他双手奉上竹筷：“将军一路奔波，不如先尝一尝京师美食，我们稍后再议正事！”

　　梁止戈哼一声，夺来筷子往嘴里塞一口菜。

　　“你们这帮读书人最是狡猾，老子我……”

　　他蓦地变了神色。

　　“你们……”

　　他捂着脖子，一张脸神色变了又变。

　　吴世承一拍大腿，道：“梁将军，这军饷点数是大事，坐，我们边吃边商量，慢慢说。”

　　梁止戈一张脸变得通红，筷子一丢，什么军饷长刀都抛到脑后，连话都来不及说，急急忙忙跑了。

　　几人终于送走这尊大神，一回头，却发现食盒空空荡荡，孟倾不知从何处新取来一双筷子，将菜吃得干干净净。

　　他迎上一群人震撼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收拾好食盒，哼了一声。

　　一群不懂欣赏的人。

　　他夫人做的饭，自然是最好的。

　　*

　　【团圆】

　　曲落笙想去淮明学艺。

　　这事情要从新来京城的杂耍班说起。

　　两个月前，京城新来了一家杂耍班子，乌泱泱一大班子人，就在泰平班边落了脚。

　　班主是个年轻姑娘，带着一群好身手的学徒，演的都是些京城没有的新把戏，很快便吸引走了城西瓦子里的大半看客。

　　泰平班本就许久没出新的把戏，又兼来了这一班人，生意渐渐不似从前，眼瞧着便有些没落。

　　虞无秋心急不已，叫来曲落笙商量，两人一合计，决定换一换班子里的把戏。

　　要换把戏，就要学艺，大虞最好的杂耍师傅都在淮明，于是曲落笙收拾了东西，要去淮明学一学新的步法与身法。

　　她在房中转来转去，收拾着去淮明的衣裳。

　　原先空空荡荡的卧房变了模样，床头放上了憨态可掬的布老虎，正压在孟倾那堆四书五经上，枕边摊开一本孟倾未看完的文集，书页翻开着，不知何时混进几条曲落笙的发带。

　　曲落笙抓起发带放进包裹里，跨过一地乱糟糟的衣裳行头，在书桌边翻起来。

　　“孟倾！”她喊，“我的荷包去哪了？”

　　孟倾进屋，从一桌杂耍百戏的书下拿出荷包，递到她手里。

　　曲落笙握着他的手晃一晃，转身扑进柜子里，推开孟倾收叠整齐的官服，过了片刻，又唤道：“孟倾，我……”

　　孟倾自觉走到柜子边，又帮她找出练功服与束带，顺手叠好了给她。

　　曲落笙笑眯眯道：“多谢夫君。”

　　孟倾看着她那堆衣裳，从夏装到冬装皆有，不由蹙眉：“要去很久么？”

　　曲落笙算一算：“加上学艺的日子，总得要年节后方能回来。”

　　孟倾淡淡嗯一声，并不多说什么。

　　曲落笙反应过来，那双漂亮的杏眼一弯：“孟大人这是舍不得我？”

　　孟倾移开目光，只说：“早去早回。”

　　曲落笙扑哧一笑。

　　她扑向孟倾，拖长声音道：“就是舍不得我，对不对？”

　　孟倾接住她：“又胡闹。”

　　“看来是舍得。”曲落笙故意道，“那我便不着急了，在淮明多留几日再回来。”

　　孟倾看着怀里的人，忽然笑了。

　　他帮她理好散落的鬓发，道。

　　“早些回来。”

　　*

　　老师父的身手的确是好。

　　只是脾气古怪刁钻，不愿轻易受徒。

　　曲落笙与这老白胡子磨了不少时日，最后摘了他家门前的灯，才让老顽固松了口，把自家的身法都传给她。

　　总算学会了新的把戏，在淮明耽搁的日子却比原先算下的久了许多。

　　与孟倾说好了年前回去，转眼却已到了元宵。

　　曲落笙坐在酒楼里，撑着脸，百无聊赖地看门前行人走过。

　　家家户户点起灯，长街华灯璀璨，几声鞭炮响起，反衬出酒楼里的冷清。

　　她提起笔，在信纸上写写画画。

　　回去得晚了，总要给家中递封信才是。

　　也不知孟倾眼下在做什么。

　　会去街上赏灯么？

　　脑海里出现孟倾一本正经赏灯的模样，曲落笙摇一摇头，不由笑了起来。

　　灯火有些暗了。

　　她搁笔，正要挑起灯芯，面前忽伸来一只手，帮她将灯火挑亮。

　　灯火跳跃，映出身前人风尘仆仆的身影。

　　孟倾在桌前坐下：“在写信？”

　　曲落笙怔怔看他。

　　“发什么愣？”

　　孟倾微笑着，轻轻一敲她的额头。

　　所有的思念在一瞬间落了地，缠绕着，生根发芽。

　　曲落笙伸出手，轻轻碰一碰面前的人。

　　良久，微笑道：“怎么过来了？”

　　“说好了年节前后回，结果到了元宵还不回。”

　　孟倾回答，语气平平淡淡，听来却莫名委屈。

　　“夫人怎么言而无信。”

　　“怪那老师父。”曲落笙道，“若不是他拖了许久，我早便回去了。”

　　她弯眼看向对面的人，问：“是不是想我了？”

　　孟倾轻咳一声：“我……”

　　“我想。”

　　不等他说完，曲落笙歪一歪头，笑道：“我想你了。”

　　孟倾没有说话，一张俊脸却在灯火下泛起红。

　　“走。”

　　曲落笙笑起来，拉起他道：“我们上街看灯去。”

　　街上的灯火又变得热闹起来。

　　她挽着孟倾，穿过熙攘的人群，沿长街走到河边。

　　桥头有人叫卖河灯，那河灯做得精巧，曲落笙看了，忍不住买来两盏，分一盏给孟倾。

　　“记得许愿。”她道，“在淮明，用河灯许愿最是灵验。”

　　她在灯上写下心愿，随着放灯的人一起，小心将灯放上河面。

　　河灯摇摇晃晃，汇入流动的灯火，连接起天水之间。

　　“你许了什么愿？”

　　眼看河灯飘得远了，曲落笙问。

　　孟倾看向她，笑一笑。

　　“团团圆圆。”

　　他看着曲落笙的河灯飘向对岸，也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曲落笙同样看向他，眉目在流光倒影间万分柔和。

　　“长长久久。”她说。

　　团团圆圆。

　　长长久久。

　　两盏河灯飘飘摇摇，最终并肩飘向对岸。

　　以后都是团团圆圆，长长久久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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