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高楼台

作者:崔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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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凝噎十八


      八月十七,濯仪身死东宫。坊间传言,是那大殿下突发恶疾,没捱过去,嘎嘣死了。

      有人却有疑问,“我怎么听说,那大殿下是被当今圣上一刀捅死的?”

      “怎么可能?年轻人,你不知道,当年剿匪令闹得沸沸扬扬,陛下都没舍得动大殿下一根毫毛,如今怎么……”

      说话之人被小酒馆老板娘杵了一锤头,“你喝多了酒说什么浑话,还要不要脑袋了?”

      男人笑嘻嘻地向自家媳妇赔罪,不跟这些喝酒的客人谈论当年的旧事了。

      客人没尽兴,转头跟另一桌的人继续打听,“不过我倒是好奇,听说东宫久无人居住,连当今监国太子都是在宫外别苑长住,怎么这大殿下,却出现在东宫?”

      怎么这大殿下却出现在东宫?

      白无生结清了酒钱,拿着两壶酒离开了酒馆。

      在东宫,才更像靖安王爷啊……

      八月十七晚,皇帝醉酒之余,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去东宫看看了。然而刚到东宫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东宫无人敢在此留宿,会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濯阙推开门,却见濯阑被人怀抱在床上。

      “父……”

      “静归……”

      他终其一生不可得之人,宁肯死都不愿意屈从他的人,如今被随随便便的一个人压在身下,任其作为。皇帝气极,喝太多年酒,连手都开始颤抖的皇帝竟然拿起了旁边架子上的剑,将这二人双双捅穿了。

      等到内侍们进来时,这两人尸体已经凉了。

      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嘎嘣死了,死得毫无预兆、十分突然。十七看着旁边桌子上的木匣子,忽然发觉,步生莲那几句话可不单单是说给十三听的,他早被那少爷一块扔进套子里了。

      濯仪死后,太子殿下的病也奇迹般地好了,十七来到太子府时,正有下人在准备车马,看样子是太子殿下要出门。

      “殿下,暗卫阁十七大人求见,说是少爷回京前让他暂为保管一样东西,特来奉还。”

      濯清尘换好了衣服,在下人们准备马车之际,正在修当初被常逸带走的那几本话本,被皇帝践踏过的东西,他原本不想要了。可是阿莲在牢狱里,回来定然睡不好,他只好先耐着性子把话本拆开,重新换个封皮,等以后再慢慢誊抄。

      “带他进来。”

      “阿莲怎么样了?”

      若再受暗卫阁刑罚,一身武学恐怕要废了。

      这话说出来太子第一个要暗杀的恐怕就不是大皇子而是他老十七了,十七话到嘴边拐了个歪,“精神还好,只是仍然吃不惯暗卫阁刑狱的饭菜。”

      甚至还有余力撺掇人心……

      “是吗?我却听说他日夜刑罚不断,连睡觉都是奢望。”

      所以太子这是摊牌了,连暗卫阁都有他的人手?

      濯清尘专心修着话本,并未分给他一丝目光,“若没有其他话要说,就下去吧。”

      “十三已经查过暗卫阁行踪记录,延州兵变前,无人前往延州。”

      无论是行踪记录被人修改,还是十三职权查不到那人,答案都只有一个了。

      濯清尘神色不动,“午令,送客。”

      -

      “太子,贵妃在我酒里下了毒。”

      濯婴的的声音无波无澜,“需要臣叫太医吗?”

      “很不用。”

      “朕的大皇子死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陛下节哀。”

      “你真当这皇位已经被你收入囊中了吗?濯婴,朕并不在乎你们是不是朕的孩儿,你与他们并无不同。濯妟虽有半身北狄血脉,把北狄拿下成为我大昭的一部分便是。还有你的亲弟弟,他也是皇后所出……婴啊,你太狂妄了。”

      “若是传位,便是大昭。若非传位,这个天下还有很多名字可供我选择。”

      皇帝不是想要他把那层皮扒开比比看谁更恶心吗?让他如愿就是。

      “你口气不小。”

      “我做得到。”

      “我记得那个小子,当年他爹娘做了不少事,后来进了暗卫阁,魏源没少教他……你指望他给你挣万贯家产,还是给你抵挡千军万马?”

      “我指望他好好活着。”

      “当年无数人要你性命你都不肯给,如今倒是肯为了养在府里的一只小猫小狗,跟你父皇叫板?”

      “我们这种小猫小狗身无长物,除了一条命,说什么其他的,不都是虚名吗?”

      “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濯清尘不动如山:“濯婴别无他物,唯靠步生莲一点真心苟活。”

      手中万年不放的酒杯被皇帝捏碎,空荡荡的宫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听上去快意极了。皇帝笑得地动山摇,他脚踏在地上,随着笑声跺着地面,酒杯捏碎了他都忘记要扔掉,酒液顺着他颤抖的手被甩到地上。

      “吾儿,天真否?你要名,便要委曲求全,成全他人;你要利,便要抛却良心,狠戾毒辣;你要功,便要黑白颠倒,强取豪夺。这些都好说,可你偏偏要真心?痴傻,当真是痴傻。”

      皇帝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等皇帝笑够了,他终于舍得扔掉那只杯子,他揩去眼角的泪:“终于……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这一天可比我想的要早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帝疯了一般狂笑不止,但他浑浊的眼睛此时十分亮,他瞪着眼,癫狂几乎让他的脸扭曲,“可是还不够,婴,朕还要看着你坐到这个位置上,朕还要看着你变得和朕一样,那样,朕就……我就……哈哈哈!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皇帝微微一抬手,内侍奉上一个木牌,皇帝没看,无比随意地扔到地上,好像扔掉的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废品,“拿去。”

      濯清尘无视皇帝此时仍然黏在他身上的浸满毒药的目光,自顾自地收了木牌往外面走去,他着急带阿莲回家,并不想将时间和感情浪费在这里,浪费在他“父亲”身上。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癫狂中缓过神来,又或者加了料的酒终于磨掉了他最后一丝清明,他站起来跟随着濯清尘的背影走了几步,踏空从台阶上滚落下来。

      皇帝挥手挡住内侍扶他的手,仍然看着濯婴,直到走到殿外,一线光明之隔时,他脚下却动不了了,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今日天好,阳光甚至有些晒,若是在太阳底下晒晒太阳睡一觉,好像什么苦恼都没有了,人生恐怕都可以说一句无憾了。皇帝却突然收回脚,回到了阴森森的宫殿之中。

      坐在皇位上的感觉并非世人所想的如登极乐宝殿,但是濯阙喜欢把权力握在掌心、天下尽在他手的感觉。

      为此,他做了很多事,他并非他的父皇所选定的继位人选,相反,在最早的时候,他既无权也无兵,在一众皇子中可以说得上十分劣势了。

      但没关系,劣势而已,又不是明天新皇就继位,或者说,哪怕新皇继位,他把新皇杀了自己坐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濯阙买通了钉子,将原本散落在国外的钉子搜罗起来,允他们无上的权力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于是,原本先皇用以洞察天下的眼睛成为他手里的一把玩具刀。

      玩具刀亦有锋芒,帮他拿下了皇位。

      他的父皇已经很年迈了,身体又不好,他来做皇位让父皇早点颐养天年不好吗?

      但事情开始失控了,没有了眼睛,大昭四境狼烟渐起,慢慢有些控制不住了。幸而还有魏源在,但将在外,罔顾的军令会成为燃起皇帝疑心的火种。皇帝并不喜欢权力不在他手中的感觉,于是延州私自为魏源开炉铸造兵器之后,他废弃了延州军器处,对延州的危难视而不见。

      魏源并非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不快的人。他看中了一个人,但这个人却不愿意顺从他。

      于是濯阙把这个人抓起来,让他终日只能看到他,只能触摸到他,只能委身于他,只能……

      然后这个人死了。

      濯阑死了。

      他珍爱的金丝雀儿死了。

      濯阙……不服、不甘、不解。

      天下都是他的,濯阑凭什么未经自己允许就死?

      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却得不到这个人?

      他这般爱濯阑,爱他爱到不顾父皇反对,把他抢了过来,他为什么要死?濯阑看不到他这般爱他吗?

      他在濯阑身上感受不到权力带给他的快感,于是濯阑成了他的执念……或者说,权力不可得之物成了他的执念。

      北狄求和,愿将公主嫁到大昭。

      还不够,濯阑想:濯阑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的权力还不够大,他还要北狄做大昭的附属国。

      魏源的军队已经打到北狄家门口了,北狄必须同意。

      但北狄也有要求,他要魏源的项上人头。

      不可能。

      北狄也知道不可能,他退而求其次,他要魏源消失,此生不再为将。

      北狄和他做了一笔交易。北狄生奇花异草,有一株草作原料,酿的酒能让人看到心爱不可得之物。也许魏源大军过境也能找到这株草,但是如何酿出这种酒来只有北狄国王和北狄公主知道,如果不答应,北狄贵族宁愿带着这个秘密死去。

      如今北狄臣服,大昭已经用不着打仗了。

      而魏源能够让延州为了他私开兵器处,到底还是让皇帝心生芥蒂。

      濯阙同意了。

      魏源离奇身亡,暗卫阁多了一位武师。

      但他醉生梦死很多年,权力在手,仍不畅快。

      濯阑留下了一个男婴,是濯阑与庄家姑娘的孩子。濯阙原本打算把这个孩子溺毙,却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个孩子和当年的靖安王爷很像。濯阙叫停了要把婴儿溺毙的内侍——先养着吧,哪天看他长得不像静归了,就杀掉他。

      也许是这婴儿怕死,这么些年下来,和濯阑长得越来越像了。

      濯阙并不讨厌濯仪犯事,尤其爱他犯事之后跪在自己身下求饶的模样,若是脸上再挂些泪水,那便与濯阑在他身下时的模样更像了——只是濯阑不爱求饶,每每把嘴唇咬破也不肯发出声来——也许是怕被帷帐外面的庄氏听到。

      他的太子却是与他的其他孩子们都不一样。

      在宫里呆久了的老人说,太子与他年幼时最像,可濯阙看着大殿之下那张毫不收敛地写着“要死就死,爱活不活”的脸,愈发生厌,若是他的父皇这样对他,他早就谋反了,哪里会跟濯婴一样,只会跟在濯妟后面偷偷哭鼻子。

      他既不喜欢这个儿子,也没打算为濯婴因不被喜欢而遭受的不公有所表示。

      濯仪再一次仗着宠爱欺辱濯婴。这次宫人却来报,太子命教习宫人罚了濯仪,强迫濯仪向他下跪行礼。濯阙觉得自己应该发怒,毕竟这个胆大包天的太子让濯仪挨了打,而濯仪与濯阑是那样相像。但他却从心底生出一股久违的扭曲的畅快。

      濯阑到死不肯屈从于他,濯阑的儿子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跪在他的儿子面前。

      他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不喜欢濯婴,这个儿子或许当真和他年幼时很像,他不喜欢这个儿子,只是因为,他厌恶他自己。

      他忽然很想知道,若是濯婴登上皇位,在这个无人能够触及的、暗无天日的位置上,濯婴是什么样的?

      会和他一样吗?

      如果和他一样,那是不是说明,是这个皇位太过癫狂,而非他害死了濯阑?

      醉生梦死的皇帝在被酒精麻痹的间隙短暂地清醒,试图将自己的疯狂与错误转嫁给皇位,并且将验证的钥匙交给和他最像的儿子。

      濯阙抱着酒杯看向眼前虚幻的濯阑,一边自欺欺人,一边把他的太子凌迟了无数遍。

      濯阙无数次想象濯婴登上皇位,想象着孤独让他面目全非,权力让他形容扭曲,至高的权力和权力永不可得之物无时无刻拉扯着他,直到把他撕裂!撕碎!粉碎!

      他等着看,等着看濯婴被皇位撕扯,被折磨至癫狂,永失所爱坠入地狱,等到濯婴变成下一个他,他就赢了。

      那样……濯阙就赢了。

      可是濯婴有什么错呢?

      濯婴没有错。

      濯婴何其无辜。

      只是权力在濯阙手上,濯阙选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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