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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第6章
季翎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面等着，一面想接下来会吃些啥，只是这般一想，便又想到了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同她只说过两次教她做菜。
一次是十八岁时，她自己炸了厨房，师父便用一种好陌生的平淡语气问她是否要跟我修习厨艺，当时怀着内疚和害怕，连连说不。
一次是第七个十年的第二次出游时，在北凉吃到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冷拌菜，她师父不知为何，特别想让她做这个冷拌菜。
也许是因为这个菜实在简单？只需要煮四五样生菜，把菜放凉，加点调料调料搅拌就行了。
但在季翎经历了把生菜煮烂，把两种调料放错，锅盖放错，冒气的锅压住导致裂了个口，煮成功了菜但是菜拿错了，一系列的各项环节的失败。她师父把那一盘失败的菜搅和搅合，做成了菜羹，倒也不难吃，只是日后再也没提学做菜了。
季翎，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想她师父。
“仙师？”
一双细嫩但带着密麻划痕细疤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把她的思虑牵了回来。她还未来得及追逐小臂上是否还有伤处，便看见一双眼睛放大，往她脸移了过来，为难道：
“我有些系不来。”
这些衣服，都是衣造局的精品，布料华贵的同时，固定方式也有些繁琐。先前小人穿的那些破布，不过是腰间一根绳子罢了。
却忘不掉她一扫而过看到的那双如棕黄宝石的眼睛。
这小人没有洗头，头发也没有盘起来，但也没多沾水。估摸着是一手捧着头发，一手洗身子吧。
却把脸洗的干干净净，颈子都有些发红了。连带着，面上有好多的水意。
洗干净了才看得把这小人的瘦看得更清楚，脸上没什么肉，干扁扁的，倒是从这瘪瘪的骨头看出了这小孩确实有了十三，有了一些岁月的棱角。本身面黄的样子，也因为水意，变得稍稍红润。
那眼睛，正也如此。
过分干净的眼白，让眼睛的瞳仁格外惹眼，眉毛上沾的一点点水掉下，划过了眼睑落下，承着屋里的亮光，像太阳划过宝石，明明刺眼，却因宝石夺目移不开眼，记在了心间。
不怪季翎常常忽略其他地方，毕竟这个小人，就只有眼睛长得好看了。
季翎垂头，默默系那些前前后后的绳子一一盘扣。这是她穿过的，了如指掌，连带着将小人的整个身体都摸索一番。
小人全然无肉，踩着她才拿的新拖鞋，大了好多，整个脚掌便被她看得一清二楚。脚掌倒是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微微漏出来的脚脖子往上，有些斑疤。
季翎回想着小人之前的样子，鞋是常用的布鞋，倒是没什么破洞。或许，如果腿脚不方便的话，她那个师傅做菜就会慢上许多。
呵，父亲。
季翎来轻轻一掐大腿，竟然没有掐到肉，随即往里一戳。
好瘦。
“仙师，疼。”
小人的娇呼打断了她的动作，季翎猛地回神，让她看清了她现在在做什么。在摸索小人的身体。
季翎轻轻收回手，倒也没有多尴尬，只是有些不自在。就像好多年前，也有一个人，摸索着另一个小孩的身体，也有不自在的感觉。她对谈小满凭空的有一些好感，除却这个小人自强又冷静，然后处境又不怎么好以外，便是因为这个小人有一点像她师父。
当然，季翎当然知道不会去做这个小孩的干妈之类的，她没有那样的好心肠，更没有什么闲工夫，别说教厨艺了，季翎她自己连菜谱都看不懂。
但季翎说谈小满能在山上修行厨艺并不是骗小人，除了没有一个炒菜师傅教以外，白山上什么食材都能弄过来，白山有很多菜谱，白山的厨房很大很完善，当然，还有一个负责吃的食客。
她真的只是想吃小人做的菜，想回味过去九十年来，一日三餐都有的味道。
更何况那个小人只有偶尔的刹那，像一点点师父。就那么一点点。
毕竟那双眼睛，连带着所有的有眼睛参与的表情，都同她师父完全不一样。
是季翎她自己，在学她师父，季翎在尝试学她师父的去做事。她想着，自己学着师父的样子也好，总比在别人身上寻找慰藉好得多。毕竟，这个小孩确实可怜，并且十分乖巧，关心她，并不让季翎觉得不适。
想到这，季翎放柔了手脚，对小人轻声道：
“小满，日后不会的同我说就好，过一阵子，你要是还想呆在这里，我便给你买合适的衣服。”
“这衣服都不合你身。”
她轻轻抚了抚刚刚戳的地方，将绳子都系住，拢了拢衣服，对谈小满轻轻笑了一下。
谈小满应了，将左手压住的头发放了下来，她道：
“仙师，我现在去给你做饭吗？”
季翎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怎么现在还来问一句。谈小满看出了季翎的疑惑，她解释道：
“仙师，我的那些旧衣服，还有给仙师的被子也弄脏了，我想给仙师洗了。”
季翎被她放头发的手牵引了视线，现在才意识到刚刚那个小人是一直压着头发让她整理衣服的。这样的小动作多少有些累人，算得上极为细心的举动了。
只是到了最后，这小人也没有提这件费心的事，只是接着便说要洗干净自己弄脏了的东西。
其实，这个小人还是有些像师父的吧。倘若师父能多说一点话，便是如此吧。默不作声的做事，做完了也不同你说，会莫名其妙的承担好多责任。
也许，师父最开始做饭的时候，就和这个小人一样。甚至，甚至师父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谈小满。
季翎还想了更多。
谈小满是在给她做饭和洗脏东西上面犹豫，一个是替别人做，一个是替自己做，可归根结底，都是替别人做。
这个小人，下意识的就想到了这两件事。
这个小人啊。
好可怜。
季翎淡淡一笑，对谈小满卖了个关子，她道：
“无妨，你且看。”
季翎两指并拢，一颗硕大的水球便裹住了谈小满的那些衣服，随后衣服翻动一下，便多了污色。她把有着明显黄泥的水往外一扔，衣服从空中轻轻的落在了凳子上，季翎带着一些自得道：
“你看，新的了。”
她将衣服拿去贴在小人的脸上，轻轻摩挲，宽慰道：
“是不是干干净净的。”
谈小满瞪大了双眼，惊讶道：
“是诶，仙师，明明是水泡着洗的，竟然一点都不湿。”
“仙师好厉害。”
季翎看着小人放亮的眼神，便又旋即把那床被褥水洗了一番。她在等小人的一些话，然后拒绝她。毕竟，这般如同“神迹"的举动，一定会让这个小人震动。就像她师父说她当年求仙，是苦苦求了许久，才踏上了修仙的道路。
季翎不想收徒，她的全部心血，都已经和注定只会注入到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上。
等了片刻，小人疑惑的看着她，道：
“仙师，你不带我去厨房吗？”
“对了仙师，这些衣服放哪啊？”
“被子要叠起来吗？”
一样。
她师父会收拾房间，让一切的干干净净规规整整的。
她师父会等她起来后，叠被子。
不一样。
不该这样的。
季翎面上淡淡的问道：
“你，不想和我说一些其他的吗？”
季翎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却感觉自己的心在抖。
最起码，问问这是怎么做到的。
小人如她所愿的，扭扭捏捏半天，在她面前，轻轻的祈求道：
“仙师，你能这样帮我洗头吗？”
“这样，好像可以洗头。”
“我自己在一个人河里洗头，总感觉怎么都洗不干净。”
季翎轻轻摸着凑过来的小人的头，一点一点的抚过。
她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哪怕她到如今，也只抚过她师父的头。
可是，这个小孩，应当是，应当是想被轻轻的摸摸头吧。
如果，如果时间再久一点，她们认识得再久一点，或许，季翎会抱住这个小孩。
现在，这般就够了。
谈小满的头发沾了点点水珠，却还是摸着枯燥不堪，但是并没有多少灰土，也看着可能的油污。估摸小人她还是爱干净的，哪怕只是把头发洗的干干净净，也是要洗的，不像袖口裤腿之类的乱糟糟。
身子，衣服，这些勉强不了，就算了。
其实也没有多干净，她轻轻嗅了一下，还是能勉强闻到一些油味，菜味。一些厨房的味道，一些人间的味道。
大概小孩的洗头，也只是脑袋伸进河里，水冲冲吧。
季翎慢慢抓过谈小满的发丝，轻轻的说道：
“可以的。”
“不过要先等等，先要热水，毕竟，方才那些水已经洗身子了。”
谈小满微微晃了一下头，答道：
“仙师？”
“还剩了好多水的，好像，有两桶，我只用了半桶。”
季翎听后，心中又是一阵感慨。这小孩是以为她也要洗，所以才留了一桶半的吗。
不对。
应当是，以为她也要洗，所以才用了半桶。
这种小人只会用自己的那一份，而不是看到全部后想着留下别人的那一份。
季翎微微感受了一下，小人的发质并不好，那些正式的厨子有小帽遮蔽油烟，而她没有。
发丝远远看着黑乌，不过是同那枯黄的面色相比。可季翎却觉得这个现在这般瘦弱的小孩，头发合该只是沾了些黑色。等到身体好一点，头发也会跟着好起来的。
才洗了澡，眼下脸色红润一些，季翎又是贴脸在看，便将小孩的发色、发质都看清了，用手缕缕感受了。
整个身体不只头发都是毛毛躁躁的，是该好好洗洗。
像一只可怜的泥巴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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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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