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人间

　　当日师徒俩与狐妖夫妇约定好，万年过后会再来旸山，只可惜在那之后不久，魔族便攻上了天界。

　　那一战来得猝不及防。

　　那一日，斩渊正陪曦昀流连于人间，斩妖除魔，师徒俩在河畔休息，斩渊像往常一样，悠然自得地倚在曦昀身侧听她弹琴，手中的葡萄被他高高扔起。他张大嘴巴，正要将葡萄咬进嘴里，忽然间，天空开始电闪雷鸣，乌云顷刻间便遮挡住了阳光。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听见了琴弦断裂的声音，以及千丈浪峰撕碎苍穹席卷整个人间的声音。

　　那时的斩渊从未想过，那竟是他最后一次听曦昀弹琴。

　　海水淹没人间，凡人死伤无数，曦昀筑起结界，与斩渊四处救治凡人，待仙兵抵达人间，方才离去。

　　魔族来势汹汹，天界沦为了一片废墟，到处燃烧着来自地底最深处的业火。为使众仙免遭湮月荼毒，曦昀以身为饵，引魔王湮月于穹山附近。

　　彼时，湮月已练就九幽业火，足以焚尽世间万物，曦昀不敌，被其一掌击落于穹山之巅，致使穹山险些拦腰折断。

　　湮月这时才发现，自己身处穹山之上，九幽业火根本无法燃烧。他转身欲逃离穹山，怎奈何曦昀施展法术拦住了他的去路。

　　漫天飞舞的雪花化为一柄又一柄雪色的利刃，不断刺向湮月，湮月气极，一怒之下，欲取曦昀性命，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七位上神及时赶到，为曦昀挡下了致命一击。而后，八神合力困住湮月，并找到了始神留下的阵眼，开启屠魔大阵，誓要将魔王诛杀在此。

　　此时此刻，二人二妖正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轮回镜中极其惨烈的一幕。

　　他们看见，随七位上神一同赶来的，还有湮月麾下的六位魔将。神纵然厉害，但那六位魔将也并非废物。

　　激烈的兵器碰撞声过后，整座穹山只剩下了两位战神和一位魔王。

　　星灼以枪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扶起一旁与他一样浑身是血的曦昀，气若游丝道:“保重，天界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话，他一掌将曦昀击下穹山，闪身至摇摇欲坠的湮月面前，将其牢牢抱紧。

　　紧接着，整个穹山一声巨响，瞬间坍塌。

　　山下，曦昀的呼喊声震耳欲聋:“星灼！！！”

　　原来是星灼抢在曦昀的前面，与湮月同归于尽了。

　　一缕黑雾从坍塌的穹山中缓缓升起，拼了命地逃向远方，那正是湮月残留的魂魄。

　　曦昀未料到湮月竟如此强大，即便身躯已死，魂魄还能作乱。她只好腾空而起，追上湮月的残魂。

　　黑雾如蚕茧一般，将曦昀周身上下围得水泄不通，就在镜前的四位看客以为曦昀会被黑雾吞噬之时，她却如同一把利箭一般破出黑雾闯了出来，用手中的利剑将面前的黑雾斩得七零八落直至粉碎。

　　魔魂消失的同时，曦昀也因神力耗尽，笔直地坠向地面。

　　恰在此时，在天界浴血奋战的斩渊正好赶来，见曦昀自半空中坠落，立刻显出真身，将其稳稳接下。

　　“对不起师傅，徒儿来晚了……”望着怀中即将灰飞烟灭的曦昀，斩渊的泪水簌簌而落，将自己的仙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曦昀体内，试图挽救其性命，可最终于事无补，曦昀的身体仍旧在以最快的速度消散。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斩渊沾满泪水的眼睫上，显得无比悲凉。

　　从笑捂住眼睛道:“你们快看，曦昀上神身上全都是血窟窿，好可怕。”

　　确实很可怕。

　　洛纤凝望着近在迟尺，且与她拥有一副面孔的曦昀，还是不愿相信，这竟是七千年前的自己！

　　上古之神？就她？

　　这怎么可能？！曦昀上神可以为了苍生牺牲自己，把自己变得千疮百孔，而她呢？她才不可能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而且她的性子与曦昀上前完全不一样嘛！曦昀上神是那样的沉稳，那样的端庄，那样的文雅，而她整日只知上蹿下跳，捉虫逗鸟，就差把房顶给掀翻了。

　　现在却告诉她，她是上古之神曦昀？

　　她无比迫切地想证明自己不是曦昀，可又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曾在梦里梦到过湮月，甚至被那张丑脸生生吓醒。

　　倘若她不是曦昀，又为何会梦到湮月和斩渊？

　　一旁的沐灵泽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洛纤凝竟然真的是上古战神曦昀，而他竟是她的徒弟斩渊。

　　原来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原来梦里的那一人一龙是前世的他和洛纤凝！

　　不过眼下他没工夫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想知道后续之事如何:既然曦昀上神已经魂飞魄散，那理应不入轮回，为何又会变成洛纤凝？还有斩渊，书中记载他不是与曦昀一起战死于穹山么？怎么魔王与魔将都死了，他却还活得好好的？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与他拥有一副面孔的人，不对，是龙，心道他此生还从未见过这张脸哭得这么伤心，这么难看。

　　不等他再多想，曦昀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显然，这应该是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了。

　　她的气息很是微弱，她在阻止斩渊救她:“阿渊，别白费力气了，没有人……能救得了神。阿渊，离开这里，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一语道完，曦昀的身躯便化作了无数金色的光点，笼罩在了已经坍塌的穹山上空。随着光点的逐渐消失，亿万碎石轰然而起，惊起无数灰尘，一点一点地拼凑在一起，竟是筑成了一座新的穹山！

　　“好壮观的景象！”洛纤凝忍不住叹道，又在心中嘀咕道:“原来如今的穹山，竟是曦昀上神用自己的魂魄重新筑成的，这可从未听师父还有说书先生讲过。”

　　见曦昀的魂魄开始消散，斩渊霎时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朝穹山扑了过去，嘶声裂肺地喊道:“不！不要！！师傅！！！”

　　任他如何呼喊，都无法改变曦昀即将消失的事实。他满面泪痕地跪在地上，无助地望着面前缓缓升起的碎石，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硬生生从胸口处拔出了一块血淋淋的东西。

　　“来不及了，只有这个办法了。师傅渡我成仙，我为师傅舍命，天经地义！师傅，你等着，徒儿不会让你死的！”

　　说完这些话，他忍着疼痛将那块血淋淋的东西掷向空中，旋即仰天长啸，化身为龙，盘旋在整个穹山的上空，像是在搜寻曦昀的魂魄。

　　整个穹山仿佛被他这一声给惊到了，越发地动山摇，尘土飞扬。

　　洛纤凝伸手想掸开眼前的尘土，掸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镜子里的东西，于是悻悻然收回了手。

　　然后她便看见斩渊身上燃起了一束金色夺目的光芒，如火焰一般，直冲云霄，又听他大声念道:“苍天在上，日月助我，以我之身，铸彼之魂，身离九霄，魂离幽冥，生生世世，永坠凡尘！”

　　洛纤凝奇道:“他在念什么？还有，他刚才从自己身上拔出了一块什么东西？”

　　“是护心麟，”寂雪回道，“他在重铸曦昀上神的魂魄。”

　　“重铸魂魄？”洛纤凝和沐灵泽同时回头，看向寂雪。

　　沐灵泽道:“不是说人死不能复生么？神莫非不一样？”

　　听闻神死之后无论身体还是魂魄，会尽数化为虚无，或者化为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等，从此不入轮回。

　　难道话本里写的死而复生之法，真的存在？

　　“这我也不清楚。”寂雪闭上眼睛，仔细回忆道，“我曾在一本古籍中看到过一种复生之法，但不知真假，因为据说从未有人试过。”

　　“什么法子？”洛纤凝与沐灵泽齐声问道。

　　寂雪面容沉痛道:“就是以命换命。此法只对魂魄尽失，再无来世之人奏效。施术者必须法力高深，非神即仙，然后献祭出自己的毕生修为，强行将逝者的一缕魂魄封存在某样宝物之中，使之不与天地融为一体。运气好的话，对方的魂魄会吸取上千年乃至上万年的天地灵气与日月精华，再入轮回，倘若运气不好的话……”

　　“运气不好的话，会怎样？”洛纤凝继续追问，虽然她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寂雪长叹一声，道:“这数万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动用此术，因为那只是个记载于古籍中的远古传说，当不得真，一旦失败，也就是运气不好的话，不仅救不回已死之人，就连施术者本人，也将魂飞魄散，不入轮回。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因此……”

　　“婆婆您是说，斩渊他用自己的命换曦昀上神重活了一世，而我就是……就是曦昀上神？”洛纤凝急不可耐地打断寂雪的话，又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寂雪面容严肃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闪耀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轮回镜做不了假！你就是曦昀上神！而他，就是斩渊上仙！”

　　洛纤凝被寂雪突如其来的严肃面孔吓了一跳，指着沐灵泽道:“那……婆婆，你方才不是说以命换命么？他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那他的命又是怎么来的？”

　　“这……”寂雪仿佛有些为难，想了想，信口胡说道:“我也不知，也许是上天垂怜，让你二人再续前缘，也未可知啊。”

　　“……什么前缘？！”洛纤凝也觉得寂雪在胡说八道，十分不屑地瞄了沐灵泽一眼，故意提高声音道:“我跟他有什么前缘要续？我将来可是要飞升成仙的，谁要跟他再续前缘？！”

　　人都是自私的，谁活得好好的会去干这种丢命的事？更何况这人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不老不死的仙人。

　　长生不老多好啊，这斩渊可真够傻的，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跑去以命换命。

　　听见洛纤凝不想与自己再续前缘，沐灵泽登时气得要命，他跺了跺脚，道:“我还不想和你再续前缘呢！我告诉你洛纤凝，救你的人是斩渊，可不是我！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愧疚就对我以身相许！”

　　“我对你以身相许？”洛纤凝又好气又好笑，“沐灵泽，你做梦去吧！我许谁也不会许给你！”

　　“不许就不许，谁稀罕你！”

　　两个人分别站在从笑的左右两侧，此时又很默契地将脸别去一边，表示都不想再多看对方一眼。夹在中间的从笑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最终叹了口气，目视前方，不再言语。

　　再然后，他们就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轮回镜中的斩渊，竟然爆炸了！

　　天地间一片洁白，唯有一道金色的光芒渐渐升起，与悬在高空中的护心麟融为了一体，而后笔直地坠落于穹山之中，被不断下坠的碎石掩盖，最终成为了穹山的一部分……

　　洛纤凝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要爆炸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世的自己，竟然是上一世的沐灵泽放弃仙途和性命换来的，那这份恩情岂不是欠大了？虽然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就是七千年前的曦昀上神。

　　她又想起了之前在百草山庄的经历——所有人都中毒了，只有她没有。

　　莫非她上一世真的是神？所以凡人的毒才伤不到她？

　　可是这一世的她分明就是个凡人啊。

　　待几个人迈出书房后，洛纤凝便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寂雪听罢后，摆摆手道:“这也无甚奇怪，毕竟你的身体里流着始神的血，即便重生为人，也自然要比他人强几分。”

　　洛纤凝支着下巴，长长的“哦”了一声，心想难怪琼芳长老说，整个长绝山就属她最有修仙的天分，原来是托上一世的福。

　　正出神着，就听旁边的沐灵泽大叫一声，道:“坏了！我得赶紧去看看我阿姐！”

　　说罢风风火火就朝山下跑去。

　　望着沐灵泽着急忙慌的背影，洛纤凝这才想起来沐嫣然和荆逝水这对曾经的怨偶。

　　她扭头去看寂雪，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个……婆婆，沐姐姐应当伤得不轻，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多留几日，等沐姐姐伤好之后再离开？”

　　“当然可以了。”寂雪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你们既然是我们旸山的恩人，别说多留几日，便是永远留在这儿，都无人敢反对。”

　　她对待洛纤凝的态度比方才更加和蔼可亲，比对待自己的孙女还要温柔慈爱，以至于洛纤凝有些受宠若惊，转念一想，也对，若是没有曦昀上神，便不会有如今的旸山，更不会有如今的寂雪。

　　而她，就是曾经的曦昀上神。

　　“太好了！”洛纤凝还没来及发话，从笑就抓着她的胳膊，激动大声嚷嚷了起来，“阿凝姐姐，你听见了么？我阿婆说，以后你可以永远留在我们旸山！阿凝姐姐，不如你就别回什么长绝山了，留在我们旸山陪我吧，怎么样？”

　　洛纤凝:“……这不太好吧？毕竟长绝山才是我家。”

　　计划落空，从笑顿时嘴角一僵，笑不出来了。

　　寂雪道:“无妨，你自幼在长绝山长大，那里于你而言，定是不同的。笑笑，莫要为难你阿凝姐姐。”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洛纤凝伸出手:“这个，是开启旸山结界的钥匙，你拿着，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可以随时来旸山找我们，如果你愿意，从今往后，旸山就是你的第二个家。”

　　洛纤凝垂眸望去，见寂雪的手上躺着一块水滴状的玉石吊坠，外表是白色的，里面却泛着一点红，与从笑脖子上挂着的那块一模一样。

　　她没有多想，伸手接过那块水滴状的钥匙，干脆利落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又抬手摸了摸从笑的脑袋，安慰她道:“笑笑放心，阿凝姐姐以后会常回来看你的。”

　　从笑眨了眨眼睛，委屈巴巴道:“阿凝姐姐，你可要说话算话，不然我就去长绝山找你！”

　　洛纤凝粲然一笑，道:“嗯！阿凝姐姐一定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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