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斑与狐狸眼

　　开了入户门进去，屋里还没有置办家具，客厅只摆着一张洒满装修时滴落的白粉的老旧椅子，卧室里也是，空落落的，只有一张临时置办的床。

　　单肩行李袋放在透亮得能倒映出原寺灵身影的地板上，着实有些碍眼，原寺灵走过去提在了手上。

　　“原先的那只手机我就没收了。”原田泣走到玄关处，随手将门卡放在了鞋柜篮子里，“门卡在这。”

　　在把行李包放在屋子里后，原寺灵就被原田泣拉着胳膊马不停蹄地去换手机去了。

　　大哥的背影看上去像在和时间赛跑，从打开车门坐进去，到就近找了一家手机实体店更换手机和电话号码，再到回到这里，他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在这过程中，他迟迟没有提到钱的事情，哪怕原寺灵出言提醒过山上的房子估价多少，原田泣也装作没听见似的，草草地交代了几句注意保持卫生就离开了。

　　房间门被人轻轻带上，周遭顷刻间被寂静灌满，光影中浮动的细闪尘埃就像蚊蝇一般，一缕缕抖动着在他身边盘旋不止。

　　直到听着走廊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原寺灵放下行李袋，从口袋掏出了新手机划开锁屏查看时间。

　　他凝视着地板里倒映着的自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慢慢地，这种感觉进化成了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排斥感。

　　他尝试着找一些事情做，蹲下身拉开行李袋的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然而没拿几样就又统统塞了回去“咻”的一声拉合了拉链。

　　此刻，他的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早知道就背一背仇亿的电话号码了。

　　他重新背上了行李袋，走到门后，回身看了眼空荡荡的屋子，视线掠过了放在鞋柜上的房卡，随后拧开门把离开。

　　·

　　导航显示目前所在区域是琬城市中心的曙光区，近地铁线，通勤极佳，还有一面网红炮仗花打卡墙，住在这里的幸福指数肉眼可见的高，可是步履匆匆的原寺灵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哪怕是在等红灯的情况，他也只是埋头看着手机，计算着从这里到独山要花费多长的时间，应该用什么样的出行方式才最便捷。

　　绿灯亮了，他的裤腿边沾了些花粉，在抬步过斑马线的时候洒下了一些在沥青地面。

　　导航推荐的到达独山镇的最快方案是一个半小时，先坐地铁到首阳，再转公交。

　　好远。

　　原寺灵关了手机，还是按照导航推荐的方案线路走。

　　回独山并不是要回去山上，原田泣做的事是很讨厌，但他说得是对的，他不应该继续和仇亿纠缠下去了。

　　原田泣就像是一把快刀，提前出现，斩断了他和仇亿之间错综复杂的线。

　　但是……

　　他也不想再受到原田泣的掌控了。

　　独山站就在他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那几个禁止告示牌依旧横七竖八地扎在地里，有一半倒在了杂草堆中，在那些告示牌前方一些距离是仇亿每天停车接他下班的地方，现在一片空荡荡的。

　　原寺灵双手插兜吸了吸鼻子，调整了挂在左肩上的挎包肩带，抬步往中心街的方向走，最后拐进了一条巷子里。

　　·

　　聋人咖啡新年依旧在营业，原本原寺灵也是没有无休的，只不过他想要春假，钱青柯就依了他慷慨地批了八天假。

　　现在才过去四天。

　　他隔着窗玻璃看着操作台前卷着咖啡豆包装袋封口的人，直到身后挤过一个人才被迫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

　　门开的时候，门后会发出铃铛清脆的声响，紧接着离门口不远的吧台前就会响起一声——

　　“欢迎光临聋人咖啡，有什么想要品尝的可以来这边点餐哦。”

　　钱青柯像把这句话练成了肌肉记忆，只要听见开门声就会流畅地说出来，连头都没抬一下。

　　直到她的余光注意到进门的人一直站在门前一动不动，这才抬头朝门口的人身上看过去。

　　“原寺灵？你怎么来了。”她有些不解。

　　原寺灵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支吾道：“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钱青柯盯着他，她是个敏感的人，看到原寺灵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中便悄然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我可能不能再在这里上班了。”

　　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原寺灵不甚自在地挠了挠脖子，朝她抱歉一笑。

　　钱青柯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在旁边搭着的热毛巾上揩了揩手心，推开了旁边的腰门出来。

　　“我或多或少能感觉出你的生活出了点状况。”她抬眸看着原寺灵。

　　“怎么看出来的？”

　　“你现在的表情就像一杯清苦的哥伦比亚咖啡。”

　　原寺灵涩然，扯了扯嘴角。

　　“你不怪我吗？”他问。

　　“怪你什么？怪你才干了一个月就跑路了？”

　　“呃……”

　　钱青柯从书架底端抽了个中型箱子放在靠近玻璃的桌上，招呼原寺灵过来。

　　她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台崭新的尼康Z8，以及一张映着原寺灵照片的明信片。

　　钱青柯先把明信片递给原寺灵过目。

　　“这是什么？”原寺灵捏着那张印着自己不知在哪天被人拍下的照片的明信片，十分自然地翻了面，在背面看到了一行水性笔的字。

　　只有一句话：

　　【送你的成年礼，哥没骗你吧。】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字迹也很新，可是一读就知道是谁写的。

　　原寺灵的眼睛立刻就红了，鼻尖也痒痒的。

　　“李新云。”他喃喃了一遍这个名字，倏地看向钱青柯，“他什么时候来的？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钱青柯将整个箱子推到了原寺灵面前。“你才一放假他就来了。他和我说，如果你问起他来的话就和你说，看相机里的第二个视频。”

　　原寺灵抱着沉甸甸的相机，心情复杂。

　　“先不提离职的事了，”钱青柯拍拍他的肩膀，“到二楼去看吧，今天的客人不多，来人的话我会提醒他们二楼暂不开放的。”

　　原寺灵抿着唇，下巴皱成了核桃状。

　　店里来了客人，钱青柯不得不回到岗位上去，她回头再次鼓励：“去吧。”

　　·

　　通往咖啡店二楼的通道上挂着艺术相框，楼梯上的暖色光围绕着他，就像是躲进了奶酪里。

　　二楼有一面嵌入墙体的生态金鱼缸，缸中飘着成群水母，原寺灵将相机安置在了胡桃木桌面，摁着按钮找到了第二个视频，犹豫了一下，点击了播放。

　　屏幕当中的李新云右眼看上去有些肿，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一看就是前不久被人揍了一拳。他调整了相机的拍摄角度，随后坐在了一把铁制的椅子上，十指交叉着摩挲了一番，又咳嗽一声。

　　“寺灵。当你看到这条视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是失联的状态了。嗯……我拜托了钱老板，如果有一天你心情不好就把这个相机交给你。希望那一天可以晚点到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视频中传来了三声堪比拆家的敲门声，李新云立即停止说话，将头扭向出声的方位，起身离开了取景框。

　　原寺灵的脚边有一个音箱，此刻正在播放钱青柯平时最喜欢听的歌，歌声轻缓绵柔，充满了隐晦的爱意。

　　视频中的敲门声渐渐消停，没过多久李新云就回来了，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刚刚说到哪了？……算了没关系。”

　　李新云的嗓音有些沙哑，好像感冒了一样。他咳嗽了几声，平静地说：“可能你已经知道了，就是……我这段时间其实是去找仇元了。你发给我的消息我都有收到，但因为各种原因我没法回复你。”

　　“我想先跟你说声对不起，当时一定是我的脑子抽着了才会随便带人进屋，害你后面被仇元找茬挑衅……真的很抱歉，你原谅我吧。”他双手合十对着镜头拜了拜。

　　“还有你和仇亿合拍的视频，这段时间先别去看评论区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内耗……保险起见，后面的视频我也不会再发了，如果想看成品的话，日后有机会我会单独发给你。”

　　他的眼神中透着诚恳与无奈，嘴角牵了牵，有些不太自然地咽了口唾沫。

　　“其实……对我来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漫不经心。

　　“我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一出狱就来找你也是因为看到了你身上的利用价值。后面为了留在你家，我还把你的过去全都和仇亿抖出来了……你可以骂我，反正我现在也听不见了，哈哈。”

　　“我猜你最近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吧？是和仇亿有关吗？其实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仇亿私底下去找过你哥，得知你在南樟住过以后还去踩过点，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知道他在引着你直面过去，但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出于对你的喜欢，还是只是有钱人的消遣，又或者是有别有目的……总之，不管你信不信我，你就当做是我善意的提醒好了。寺灵，你太单纯了，很轻易就会陷进温柔乡里，在付出你的真心前先看清楚仇亿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好后果，你可以清醒地沉沦，但不能一无所知，那太可悲了。我希望你在看到这条视频的时候他没有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我会请求老天保佑你的。”

　　视频中又出现了“吭吭吭”的敲门声，而且越敲越暴躁。

　　李新云闭上眼忍耐了片刻，继续对着视频说话，眸光柔和下来：“你的可塑性很强，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相信自己比想象中的要优秀很多，还有、其实你…真的很招人喜欢。你在年初的某段经历，我已经听胡老板说过了……不要觉得自己很差劲，要学会大胆地推卸一部分责任，很多情况都是你身边的人不好，包括我也是，我也不好，一直都在利用你，蒙骗你，害你误入歧途。我把手里最好的相机送给你了，不奢求你以后能一直记得我这个随时都可能出卖你的混蛋。我只希望你，今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把自己的生命放在首位……”

　　“没有实现带你吃香喝辣的承诺对不起……之前答应过你的成年礼一直没有亲手兑现给你对不起……还有很多本该一起承担的事，我却不负责任地擅自逃跑了，让你孤零零一个人这么久，真的对不起……”

　　原寺灵唇瓣微张，隐约意识到李新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视频中李新云松了口气，擦了擦眼角，笑道：“你的人生还长着呢，还会遇到很多人，甩掉我这个臭狗屎，我猜你一定高兴坏了吧？”

　　这家伙都在自顾自地说什么呢！原寺灵眉头紧皱。

　　片刻后，李新云贱兮兮的笑容从眉毛处有了一丝松动。

　　“不要这样啊……”他的声音明显哽咽了一下，随后用两只手捂脸安静了片刻。他站起身，相机就只能拍到他的脖子了，正朝着相机走过来，最后哑声说：“你一定要记得想我啊……”

　　说完，这一整个视频就结束了。

　　原寺灵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视频又一次播放起来。

　　而音箱里的音乐也早已切换到了下一首歌……

　　他在位置上呆坐了十首歌的时间，将视频播放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觉得，眼前的这台相机是李新云在托孤给他。

　　可能是他在二楼呆的时间太长了，钱青柯端着一杯雪顶咖啡上来，放在了原寺灵的右手边。

　　她似乎听到了原寺灵在抽泣，脚步一顿，回头静静地观察了一番，轻咳一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其实……你耍无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算你哪天忽然又从店门口冒出来说要在继续回这里工作，我也不会赶你走的。”

　　她马上补充道：“前提是我这个店能撑到到那个时候……”

　　原寺灵抹了把脸，抱着咖啡吸了一大口。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还住在独山吗？”

　　原寺灵摇摇头，实话实说道：“我不打算呆在琬城了。”

　　“啊？！”钱青柯惊讶地睁大眼，困惑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我想去临里。”原寺灵吸了吸鼻子：“我妈妈的老家。”

　　“临里……岭南那带啊。离这里有好远啊。”钱青柯在脑海中寻找着这个地名的位置，微微蹙眉。

　　“嗯。很南边了，听说那里冬天不会下雪，天气也很暖和。我喜欢温暖一点的地方。”原寺灵微微笑道。

　　“可是南方也很潮湿啊，临里……我记得是沿海城市吧？你去那边饮食什么的能适应么？是自己一个人去那边吗？”钱青柯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是我自己一个人去。饮食的话，应该……都能适应吧？我不挑食的。”原寺灵仔细想了一番，没什么概念。

　　过了片刻，他问：“我也能在这里留些东西吗？”

　　钱青柯：“当然可以了。你想留些什么？”

　　原寺灵说：“我想留封信。”

　　钱青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表情认真道：“我去给你拿纸笔。”说着，将木托盘夹在臂弯下楼去了。

　　没过多久，一张护眼的横线纸就像考场发下来的答题卷一样落在自己面前。

　　原寺灵一手摁着纸张边角，一手接过钱青柯递过来的走珠笔。

　　重新动笔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他不懂写信的格式，为了显得正式一些，他还特地上网搜了一下正确的格式。

　　【亲爱的，】

　　【·····你好！我是原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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