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渡

　　她的声音不重，换作旁的人自不会发觉有何异样。
　　平素的江云织放松时情绪平平，讲话也是不疾不徐，但此时的她却语速略快。就是这唯一的破绽，昭示了她内心不同于表面平静的真实心绪。
　　天族。
　　嗯，可比仙族的含金量高得多啊。

　　李昭眼眸弯了弯。
　　伸手轻拍她的肩，动作自然。
　　“信了？”

　　江云织望着他，不解的模样欲言又止，滞了滞，李昭又道：“想什么呢。我和你一样都是凡人修士罢了，你当真以为我实力不俗？我有这好本事，就不劳驾你给我带路寻药了。”
　　江云织默。
　　是以前话都是他逗她的。

　　忘记是如何结束这诡异话题的，接下来的路江云织都没在多言。
　　李昭要说她便听着，问她话时，她偶时回答一两字，面上没什么表情，大多时候都不搭腔。

　　千年白骨藤位置在南，到时二人整装肃容，防毒面具配上，江云织先行踏足迷雾中。

　　环境如她所想，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扑面环伺的毒气还是毒气，神识放出能探到的唯有一空。

　　“哎呀呀！看不清了！”
　　迷雾中突兀插进一声。

　　江云织起了疑，对着四下张望，映入眼帘只有浓厚的雾气。
　　谁在说话？
　　李昭？
　　不对。这不是李昭的声音。

　　“怎么不走了？”
　　“迷雾”道。

　　这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不那么成熟，也不如童音稚嫩。
　　江云织立在原地，握紧了右手之剑，恰在此时，她顿然想起了识海的剑灵。

　　这似乎是斩念的声音？
　　再次确认，恍如隔世。

　　见江云织不动了，那声音焦急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有危险？”

　　江云织还算平静地向体内灵识传音：“你能与我意念对话了。”
　　如此说来，斩念的法力也在随着她的恢复逐渐回归正常。

　　自相逢后，斩念与她交流只能通过文字，而碍于两人的处境尴尬，能安心交流的机会几近于无，尤其在魔宫的日子，她小心到没有一刻放斩念出来过。
　　如今再次感受到斩念的灵识传音，江云织是高兴的，却不能在此时叙旧。

　　而那灵识感受到她的通讯，颤了颤，荡漾开一缕法力呼应，“接下来没有我帮忙可不行。我能感应到千年白骨藤，在左前方不到一里。”

　　不到一里，那也是很深的毒区了。若是斩念指错路，她也走错路，即便身后有李昭的接应，也难说她能否准确寻到路安全撤离。

　　但江云织没有多想，斩念说罢的第二息，她已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向左前方探去。
　　有斩念的指引，江云织很快顺着方向摸到了白骨藤所在位置，一步不差。

　　她毫不怀疑斩念的能力，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没错。
　　在斩念所说位置，不偏不倚便是一棵千年白骨藤，已然生长至榕树大小。

　　“我来砍！”斩念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示意江云织。
　　江云织想了想，“不妥，李昭还在周围。”
　　斩念打断：“你手中之物可比我厉害？”
　　意思说珩琅给的剑不如它。

　　江云织听出了此话背后含义，比较只是斩念想施展身手的借口罢了。
　　她若答应了，它肯定少不了一番闹腾，届时在外的李昭肯定也会察觉异样。

　　江云织想说什么，又拿斩念没辙。她险些忘了斩念一贯的作风。
　　之前剑灵没办法开口同她讲话，每次想做什么只能“嗡嗡”叫，她大可视而不见，但如今两人能交流了，斩念完全可以向她表达意思。
　　对于斩念，她从前一向是纵着的，也归咎于江云织性子随和，不大乐于管束人，只要无伤大雅，斩念想做什么她基本不过问。以至于在斩念的身上没有寻常剑灵对主人的恭顺和绝对服从，反倒颇为强势，在天界众多剑灵中也是独秀一枝的存在。

　　但如今的时局，由不得它胡闹。
　　没应斩念的话，不多耽搁，江云织抬臂，提起手中剑利落地唰唰斩下五株。
　　接住花叶，果然下一秒，识海的灵识就闹起来。

　　灵识波动得厉害，斩念表达不满，江云织全当没听到，只将身一转，原路返回，不予回应。

　　迈出迷雾覆盖范围，李昭在外守候，见到江云织，他上前两步：“你若再晚些出来，我该进去寻你了。”

　　若非斩念这茬突发情况，原本的计划是李昭在外部定点，防止她迷失其中。
　　江云织颔首：“运气不错，一次找到了。”
　　李昭挑眉：“速度挺快。”
　　拿出三株千年白骨藤，递给李昭，“多谢。”
　　李昭莞尔：“是我该谢你。”他接过她手中物，垂眸盯着她淡淡的眸子，“先离开吧，雾气随风飘，待久了不好。”

　　离开了忘川地界，李昭仍不疾不徐跟在江云织身边，后者疑虑，想问他拿着药还不回去救好友，想想又怕过于冒昧，一时相望无言。

　　李昭向身后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又转回来，“你有话对我说？”

　　江云织点点头，委婉道：“你若有要紧事便先行一步吧。”
　　说着将早已褪下折叠好的夜行衣递还给了他，“千年白骨藤折下后药效时辰有限，莫要耽搁。”
　　毕竟是中毒的大事，即便她不主动说，这种事情就算为了好友，他也不能马虎怠慢。

　　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赶人，李昭尴尬倒没有，看着江云织的模样反而让他觉得有意思。
　　“你是一个很不善表达的人。”

　　江云织不明白李昭这话是在贬她还是损她，但她很清楚此时此刻，无论自己再委婉，她赶人的意图是明确的，就算不为他人也为自己，得罪人不可避免，于是便也坦然面对了。
　　“李公子莫见怪。”

　　李昭将江云织披过那身夜行袍收好，将一枚传音镜塞到她手中。
　　“再联系。”
　　江云织五指收拢握了握，垂眸看着手中还带着他身体余温的玉石盘，抬头应道：“好。”

　　她睫羽下的灰瞳不躲闪，平静坦率，隐隐泛有金色光泽，不知是映着夜市灯芒还是本就这般好看。

　　“再见。”李昭对她笑笑，迈步离开，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鬼市嘈杂的人流中。
　　目送那人离去，江云织眼睫眨了眨，转身离开鬼市地界。

　　寻到处偏僻远人的地界，周遭萤虫亮着小小的光点，在极光天气下宁静悠悠。

　　江云织立在平地，将手中千年白骨藤虚送身前，骨藤缭绕毒气，江云织手中法力变幻，金色的流光输送向那株白骨藤。
　　千年白骨藤被金芒润养，毒气消失，露出本体如白骨般的茎。

　　手中法诀再作，白骨藤簌簌抖了抖，融化般缓缓与金色流光相交，紫气浮现，不知几时，天光亮起，再落下，那浮动的光团中已然没了白骨藤的存在，而出现了一颗奇异灵丹。

　　江云织绷着神经，没有一丝松懈，就着如今形态施压，灵丹便飞速自转，由虚渐渐转实。
　　“成了成了！”斩念闻见喜道。

　　接下泛红的灵丹，江云织手心炽热，却没有将丹服下，反将体内剑灵唤出。

　　难得斩念不催促江云织主动给它放风，出来后先绕着人转了圈，高兴的姿态都是洋洋得意。

　　等它停下，剑身前递来一只手，掌心中央正是那颗通红的白骨藤丹，斩念呆楞，望江云织。
　　“把它消化了。”她对它道。

　　斩念没有答应，脑子转了转，才摇头。
　　它消化了她还怎么破禁制？

　　江云织于是又将灵丹递近，斩念一下子闪身后撤，就是不肯吃。
　　前者蹙眉，伸手将它擒住。

　　剑身带着剑柄想飞，而头上还有只手牢牢攥着，斩念胡乱挣扎，立时听到声呵斥。

　　老实下来，斩念视线内，江云织的脸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固执，唇瓣微微抿着，像憋着股气，睫羽撩起，眼底幽幽。
　　她极少这般，若是出现这样的表情，那就是生气了，是认真的。

　　斩念识趣地回到前者身下，讨好似地在人身上蹭了蹭，又在放在抓她的那只手上蹭了蹭，发出一声“嗡”响，小小的弱弱的。

　　面前又递来那颗被它拒绝的白骨藤丹，斩念再没犹豫，一道灵气引着掌中丹往剑身走，不出十息，灵丹便在斩念的牵引下尽数流入剑身中，顿时剑灵匮乏的灵海仿佛得到支撑，轻盈感如释重负。

　　这不起眼的毒植物炼成丹竟还有这般奇效？斩念惊喜地浮在半空，打量着自己的身子。
　　似乎通透明亮了？

　　果然如此。
　　见状江云织眉眼舒展，脸上的阴霾一扫不见。

　　在寻到白骨藤前她本意是要自用，但在毒气中斩念突然与她建立联系，剑灵谈到可以感应千年白骨藤的存在，江云织便起了这番心思。

　　斩念五行金水，而缺土木，若是以此千年白骨藤补其土木，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且剑灵事先感知，这棵千年白骨藤并不排斥斩念的灵识，适宜的千年白骨藤难遇，好在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收回视线，江云织提了提衣摆，微微挺直腰板，席地坐下吐纳真气。

　　斩念吸收完毕回到她身边，好奇地绕着人左看看又看看，横在江云织腿边，视线瞟到她腰际的储物袋，剑锋勾了勾，轻易将灵囊挑开。

　　向袋子里探去，斩念翻翻找找，带出了余下一株千年白骨藤，似乎是因着刚服下的那颗丹，这株未炼化的白骨藤毒气沾上身，斩念反而生出几分饥渴，忍不住想将其也一并吸收了。
　　斩念望了望身边的江云织，没有五官的剑灵却在行动上生动表现出纠结踌躇。
　　想吃。
　　很想吃。
　　有毒。
　　不能吃。
　　……

　　两个时辰后。

　　吐纳完毕，炼丹造成的力竭亏空感已经没了，江云织睁眼，视线下落，待看到身下一切，脸色由晴转阴，顿时难看。

　　只见她的储物袋被翻得七零八落，而斩念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剑柄剑身爬满了紫色的毒雾，整个被腐蚀，早已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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