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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
一九九六年八月。老师常说寒暑假和长假过得快,假期是用来学习,弯道超车的。池岁星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个暑假过得好慢,手被苞谷粒磨出茧子,双腿压着板凳老是发麻,更别提帮着海螺收麦子,晒得小孩掉皮。
池岁星那天回家就告诉池建国,说婆婆以后让他去送饭。
池建国想着让小孩去,能锻炼一下,跟老人的宠爱不同,他更想让池岁星独立一点儿。
“还有还有。”池岁星说,“明天我要去找海螺,帮他们家掰苞谷。”
文丽萍手里还拿着一块西瓜,伸手点点小孩脑袋:“自己家的活儿都没干完就惦记上别人了。”
小孩抱着脑瓜,“他给我们送西瓜了。”
于是文丽萍望着自己手里已经啃过一嘴的西瓜发愣,“那去吧,记得拿两个苞谷回来吃。”
“噢。”池岁星应了一声,屋里的灶台在烧水,等着今晚洗漱,小孩今天出了一身汗,身上黏腻腻的,跟毛文博坐在院子前看星星,抓萤火虫。城区里是没有这些星星的,它们全都被街道的路灯、万家的灯火闪得退却,就连陶源的院子里,想要看到萤火虫,也得把家里的灯全都关掉才是。
夏天太热,就连晚饭日落后坐在院落坝子上,扇着蒲扇也出汗,出汗后又干掉,在皮肤上凝成一层滑腻的触感,毛文博把小孩推开,不然他老是往自己身上蹭。
池建国把提壶提到院子,家里烧水用的水壶是铝制的,这种水壶在水烧开后,水蒸气冲上盖子的哨口,便发出吹口哨般“呜呜”的响声。长年累月下来,水壶底也结了一层厚厚的水垢,烧出来的热水带着重重的金属味儿,好在放凉后味道也会少上许多。
“来洗澡。”池建国说道,他把水壶放在地上,端了个高脚凳过来,放上水盆毛巾,倒上点热水,又掺点凉水,用手试试水温。
他见小孩一脸疑惑,把毛巾沾水后拧干:“就在坝子上洗。”
“我不洗!”池岁星喊道。
池建国还不明白为什么,好言相劝:“今天出一身汗还不洗。”
小孩嘟着嘴,“会有人看见。”
“没人。”池建国舀一瓢水,“我小时候都是这么洗的。”
“我不!”
池岁星跑进屋里,外面池建国还在劝说:“那你只能去茅厕里洗了!”他眼见劝不动池岁星,转头看着还坐在院子外的毛文博。
毛文博放下手中的蒲扇,慢慢走向池建国,然后略过他:“我去看看星星。”
屋里闷热,家里的老旧电扇摇头晃脑,嗡嗡声吵得人睡不着觉,这个点儿大多数久住在农村的人也不会睡觉,等到莫约晚上十一二点,凉快下来后,泥土砖瓦盖的房屋不保暖,也利于热气疏散,即使是夏天也会冷得让人不禁拉起被子。
池岁星坐在床头闷闷不乐,农村地区的床都比较高,为了避免地面上的蛇鼠虫蚁爬上来,床脚都会修得高。小孩两只脚碰不着地,在空中摇摇晃晃。
“我不洗。”池岁星还没等毛文博说话,先甩了他一句。
毛文博轻轻一跳,坐在小孩身边,“我也不想洗。”
池岁星眼里突然闪闪发光,盯着毛文博好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毛文博朝着池岁星这边倒,大声嗅了两下,“我去外面拿帕子给你擦一下。”
老家房间很多,大部分都是客房,爷爷婆婆那间屋子留着没人睡,晚上文丽萍把另外两间房子收拾出来,毛文博跟池岁星自然睡同一间。
老家的房间都很宽敞,窗户对着户外,隔着一层窗纱又提前点了蚊香,倒是没多少蚊子。小孩躺在床上,看着漆黑无比的夜空,山体的剪影像是小孩之前在村里看过的皮影戏的背景,夏风吹过山头,树叶竹梢摩擦作响,小孩本来还在床边吹风,一下子又被这些嘈杂的声响吓得退了回去。
天上没有月亮,被大片大片的乌云遮住。村里坝子上晒着的谷物都提前收了,若是以前大概得要晒上两三天。
床上没有凉被,大半夜冷着了只好盖被子,那被子都是秋冬用的,厚厚一层,池岁星只敢把肚子盖着,但也热。思来想去,他只好抱着毛文博。
“干嘛。”
“我以为你睡着了。”小孩委屈道。
“要睡了。”毛文博好像更委屈,“被你弄醒了。”
“嗷。”小孩马上从毛文博身上撇开,凉风从窗户进来,吹得他发抖。他担心感冒,仔细权衡一下还是用脚把被子盖上,只盖肚脐眼。盖了一会儿他又肚子疼,大概是西瓜吃多了。小孩推了推毛文博。
“哥哥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想上厕所。”
毛文博正睡得迷糊,翻了个身,懒得搭理小孩,“去呗。”
“我不敢去。”
老家只有旱厕,在屋子外边。晚上上厕所的话得打着手电筒去,旱厕连着猪圈,旁边是鸭与鹅,白天时一走过去,那大白鹅便喊叫起来,把小孩吓得只敢往路边走。
毛文博揉了揉眼睛,拍拍脸颊打掉睡意,“有痰盂。”
“大的。”
“大的也能。”
“我不。”
小孩执拗于此,总觉得痰盂不干净。
毛文博无奈,好在老家有手电筒,池岁星自己的小手电没拿。老式的手电筒是铝制的,拿在手上光滑,要捏的紧些,不然容易掉下去。他带着池岁星出门,端着蚊香盘子,旱厕在屋后,穿过水泥地面,拖板鞋踩在上边,啪嗒啪嗒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老屋内。
山间的旷野突然变得可怖可憎起来,池岁星依偎在毛文博身边,仿佛世界上只有手电筒照着的光亮区域才是安全,平时听起来悦耳动听的树叶摩挲声此刻也便成了鬼哭狼嚎,咔嚓咔嚓,好像熊嘎婆在啃胡豆。
池岁星越想越怕,走得也慢起来。毛文博倒觉得外边儿凉快,山间是柔和的凉风,得益于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天上星辰密布,肉眼可见的华美,要不明天试试把板凳搬到坝子上睡。他正这么想着。
小孩手里攥着草纸,一边心惊胆战一边蹲到旱厕。厕所的坑挺宽的,不适合小孩,他都担心自己因为不小心一个踩空掉下去。毛文博把铝制手电拿给下小孩,自己在旁边守着。
“你出去。”池岁星还没脱裤子。
毛文博听令站在门口,旱厕很多蚊子,他把蚊香留在小孩身前,月光盈盈。
池岁星大概也害怕,毛文博没等多久。
“蚊香呢。”毛文博问道。
池岁星这才想起来,“还在厕所里。”
路走到一半,两人都不想回去拿了,晚上屋里已经被蚊香熏过一遍,应该也没太多蚊子。池岁星在厨房那水瓢往水缸里舀一瓢水洗手,才跟毛文博回屋。
老家的水龙头不是时时都有水的,村里人一起把水管从山上接到山下,再接到各家的房子里,都是近几年的事情了。但还是时常停水,山上的水源时断时续,婆婆习惯每天早上四五点起床就把水放着,等放上满满一水缸后才关掉水,以备不时之需。在以前,家里还得去村外的井或河里挑水吃,村中那凉亭的井是十几年前凿的,那会儿池建国还不大,天天得帮着家里挑水割草喂猪。每次池岁星洗碗或是洗澡,浪费水的时候,池建国就会拿出来说。
池岁星躺床上,本来就没什么困意,上一趟厕所,被蚊子咬几个包,更痒了。小孩脚踝、小腿都痒,在床上只好蹭蹭腿。
“怎么了。”毛文博觉得池岁星实在麻烦。
“被蚊子咬了。”他说道。
毛文博叹了口气,起床开灯,还好行李有瓶六神花露水,是毛文博带的。之前毛健全在湾东时买的,担心夏天毛文博出痱子。他小时候一到夏天身上常起许多红点,擦痱子粉有点用,但不方便随身携带,后来毛文博实在痒,便擦擦黄斛酒之类的。现在毛文博长大些,夏天倒是不怎么出痱子了。
花露水1990年才开始上市售卖,池岁星以前都没用过。
毛文博揭开盖儿,往手上抹了些。
“哪儿被咬了。”
“腿。”池岁星把小腿往毛文博旁边挪了挪,毛文博看见小孩白玉似的小腿,上面几个小红点,他往蚊子包上面抹了抹,见池岁星一脸委屈。
“还有哪。”他问道。
“……屁股。”
这一夜睡得并不舒坦,毛文博睡得浅,且农村里的公鸡六七点便打鸣,池岁星昨晚倒是艰难睡下,现在正趴在床边,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一脸笑意。
天边日出,在渝地,几乎看不到什么震撼的日出,太阳要么被这边的山挡住,要么被那边的山挡住,等阳光真正照到这边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九点钟了。
毛文博起床洗漱,帮着文丽萍烧火做饭,池岁星倒是睡得安稳,厨房这边乒乒乓乓的,他还没被吵醒。
晚上的房间冷,早上太阳一出便热起来,睡得小孩一身是汗。昨夜遮住月亮的云似乎都被吹散,天上没有要下雨的样子,地里的庄稼欣欣向荣,田里正有几位农人,要把西瓜翻个面。
池岁星当然没忘记昨天跟海螺说要帮他收麦子、搓苞谷粒,早晨被毛文博拉起来,吃过早饭便打算在村里溜达,趁着天还不热。
村里各家的房子距离并不远,虽不像筒子楼那么近,在村里走两步路,房与房便相隔在道路两侧,有些远的,建在半山腰,走上十几分钟路,也就到了。
池岁星在很远就看见海螺在山腰那儿,他背着竹篾编织的背篓,带着一顶草帽,手里拿着镰刀,在割猪草。
池岁星在山脚下,双手比成喇叭的样子,大喊着:“海螺!”
渝地山多,即便在相对平坦的陶源村里,也是山隔山。在地界更南边,那里的人们喜欢唱些山歌,只是在渝蜀没有这些传统。
小孩的声音回荡在山丛竹林里,海罗回头看去,朝他们挥挥手,“我马上下来!”
八九点钟,太阳一升起来,气温便要热了,池岁星拉着毛文博躲在旁边的树荫下,看着海罗身姿矫健,背上的背篓宛若无物,他总能从杂草丛生的山坡找到一块踏脚处,然后一下接一下,沿着坡下来。
池岁星踮脚望了望他的背篓,“你割草干什么。”
“喂猪。”海螺理所当然。
“猪吃草吗。”小孩问了一句。
“猪不吃草吗?”
“……”
两人相对无言。
毛文博敲了敲小孩脑袋:“那你以为猪吃什么。”
“猪圈不都盖在茅坑旁边嘛。”小孩没说后面半句话。
海罗收好镰刀,走在前边朝他俩招手:“我带你们去我家。”
比起池家,海罗家里颇为陈旧,客厅是水泥地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供奉的灵位,土灰色的墙面虽然老旧但整洁,屋里没有吊扇风扇,只有桌面上摆着蒲扇,灵台上是土碗,插着几炷香。看得池岁星略带害怕,不过他的目光很快便被堆在客厅角落的小山似的苞谷吸引过去。
“就这些。”海罗说道,“我已经麻(搓)了一大半了。”
池岁星觉得海螺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这座“玉米山”比他人都高,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在搓下来的这些玉米粒里游泳。
“我去把猪喂了。”海罗说,他放下镰刀,背着背篓去后门。
池岁星这才有些放得开,好奇地打量着客厅。灵位上拜的是观音菩萨,小孩站在玉米堆旁边,觉得撞到了什么东西,用脚拨开堆在下边的玉米粒,才发现原来玉米堆里还埋着一根板凳。
海罗喂猪很快,把猪草直接丢进猪圈里,再从旁边的稻糠里舀一瓢洒进鸡圈,便匆匆往回赶。
“就你一个人吗。”池岁星已经坐在苞谷堆上问道。
“爷爷去镇上了,晚上才回来。”海罗坐到旁边,把玉米堆里的凳子翻出来,让它倒着,拿着一只胶鞋套在凳子腿上,“爸爸在其他地方打工。”
胶鞋的鞋底是凹凸的纹路,拿起玉米在鞋底上摩擦,原本抱得紧密的玉米粒便慢慢被搓下来。池岁星跟着海罗一起做,但他却发现苞谷仿佛一个整体,玉米粒光滑有致,压根搓不下来。
“你先掰下来一颗。”海罗示范,用手指先把一颗掰下来,随后将空出来的缺口慢慢扩大,然后便能在胶鞋上,将玉米粒整排整排的搓下来,这个过程,在川渝地区便叫做“麻苞谷”。
池岁星起初还觉得好玩,掰了几颗后发现腿得把凳子夹紧,不然胶鞋容易掉;且手上也得使劲儿,不然搓不下来;最难的,便是用手指掰下来一颗玉米,得特别用力,到最后小孩手上磨得通红,双腿也累。
到后来,便是毛文博先帮池岁星掰一粒儿下来,再把那个玉米棒子递给小孩。扣这颗玉米所消耗的时间自然少,毛文博这边堆了许多,海罗也直接拿一个开始搓。
中午时分,文丽萍看着俩小孩满头大汗,手上一片通红,衣服粘着些玉米须子,“你们干什么去了。”
“麻苞谷。”
“苞谷呢。”文丽萍一问,小孩想起来昨天她半开玩笑说让自己带两个回来。
海罗那边没有钟表,看不了时间,等太阳照到山头,池岁星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慌忙跑回家来。海螺告诉池岁星,其实看烟囱就知道了。
“你们家在那边。”他拉小孩站在门口,指着那个砖瓦房,“你看烟囱,已经在做饭了。”
池岁星点点头,很是赞同海螺的说法,“我们先回去了。”
回家路上,小孩看着各家烟囱上头飘扬的炊烟,这家的高一点,那家的细一点,飘到空中,交织在一起又消失不见。鼻尖被饭香勾着,带着双腿往前走,乡土田间的小路跟景星乡的一样,池岁星双手挽着脖颈,嘴里含着狗尾草,甚是悠闲,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在景星乡。脚下是狭窄的土路,因为这些天没怎么下雨,路面干涸,有些裂纹,天上是白云悠悠。唯一少的一点就是,这里没有河流,只有那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时而湍急时而干涸,却是整座村里的重要水源。
小孩觉得,陶源村里的条件太差,比起景星乡,它是纯粹的乡间,没有电扇,没有小卖部,没有信号塔。只有山、地、风与不灭的阳光。
池岁星面对文丽萍的询问,回头看着毛文博,他兜里塞得满满的,是两个苞谷,走之前他从海螺那儿拿的。让池岁星有些不乐,他故意没拿,不想让友谊变得像交易。
“海螺吃饭了没。”文丽萍问道。
“还没。”池岁星说,“我们走的时候他还没吃。”
文丽萍端出来一个饭盆,“给他端一碗去。”
池岁星眼神疑惑,盯着文丽萍,突然他又想明白了,觉得自己之前是错的。
“快点。”她没过多解释,毛文博拿着给爷爷那边送去的饭盒,两小孩还没歇多久又出发了,身后只有文丽萍的叮嘱:“早点回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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