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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
元宵节。
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和节日特有的甜糯气息,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贺淮早早起来,煮了清甜软糯的酒酿小圆子。
赵瑶珍看着碗里浮浮沉沉的小圆子,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她拿起勺子,喃喃自语:“团圆,吃圆子,要团圆……”
她机械地舀起一个圆子送入口中,脸上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满足,却全然不知这“团圆”二字,落在另外两人耳中是何等沉重。
尹琛坐在桌边,看着碗里洁白滚圆的汤圆,喉头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他拿起勺子,舀起一个,却久久没有送入口中。
父母的笑脸、元宵节一家人围坐的热闹景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与眼前死寂的安静形成残酷的对比。
碗里升腾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热。
贺淮坐在他旁边,沉默地吃着。
他看到尹琛低垂的眼睫下极力压抑的颤抖。那份努力维持的平静,比任何哭泣都更让人揪心。
贺淮没有说安慰的话。他只是伸出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了尹琛放在桌沿、冰凉微颤的手。
干燥、温暖的触感瞬间传递过去,他用力握了握,就像是一种无声得守护。
尹琛的手在贺淮的包裹下,几不可察地回握了一下。
他对贺淮无奈地笑了笑,将那颗凉了些许的汤圆送入口中。软糯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苦涩,一路蔓延到心底。
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终究还是无声地砸进了碗里,混着清甜的汤水,一起咽下。
贺淮的心跟着那滴眼泪狠狠一沉。他喉结滚动,握着尹琛的手更紧了紧,指腹安抚性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本该是甜蜜团圆的一餐饭,却在沉重的静默和赵瑶珍无知的满足中结束。空气里甜糯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
夜晚如期而至。窗外的城市被元宵节的灯火装点得璀璨,烟花在远处的夜空绽开,短暂地照亮房间,又迅速归于沉寂,留下更深的黑暗。
屋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柔和,却无法驱散盘踞在尹琛心头的寒意。
尹琛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明明灭灭的光。
贺淮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一个无声的、随时可以接纳的港湾。
他能感受到尹琛身上散发出的沉寂,比白天的压抑更让人心惊。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烟花爆裂声。
不知过了多久,尹琛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声音干涩沙哑,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贺淮。”
“我在。”贺淮立刻应声。
“你知道我爸妈是怎么死的吗?”尹琛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面下艰难地凿出来。
他知道,若是不说出来,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释怀。
贺淮的心猛地一缩。他知道这是个巨大的伤口,但从未想过尹琛会在这天揭开。他侧过身,更加专注地看着尹琛紧绷的侧脸。
尹琛的视线依旧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窗户,看到了更遥远、更可怕的景象。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
“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六一那天。”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巨大的痛苦,“我吵着非要去北京玩。他们不许我去,我闹了很久,很久……”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哭腔,“他们拗不过我然后答应了。”
“回来的路上,”尹琛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重新置身于那场噩梦,“下雨了,下了很大的雨。天很黑,路很滑。”
他吸了一口气,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砸在膝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再也无法维持那点可怜的平静,声音破碎不堪。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非要去。如果不是我,他们就不会出车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后来,我休学了,奶奶也渐渐记不得事了,我开始惧怕去公园,游乐园,博物馆这些地方。”
他再也说不下去,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藏进尘埃里,被巨大的、名为“罪孽”的巨石压垮。
“是我害死了他们……”这句积压了无数个日夜的控诉,终于撕裂了所有伪装,带着血淋淋的绝望说出来。
贺淮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窒息。
他瞬间明白了尹琛那阳光表象下深埋的战栗,明白了那乐观面具之下是怎样的深渊!巨大的心疼瞬间淹没了贺淮所有的理智和语言。
“琛琛,”贺淮没有任何犹豫,伸出手臂,将那颤抖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身躯用力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拥抱着他,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骨子里透出的寒冷,用自己的骨架支撑起他坍塌的世界。
尹琛的身体在他怀中僵硬了一瞬,泪水瞬间浸湿了贺淮胸前的衣料。
“这不是你的错。”贺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低下头,嘴唇几乎是贴着尹琛被泪水打湿的鬓角。“不是你的错,意外就是意外,没有人能预料到。”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试图将他从自我毁灭的漩涡中拉出来。
“琛琛,他们爱你,他们同意是希望你快乐,想看到你脸上的笑容。那场意外是命运最残酷的无常,不是你的责任,不是你的错。”贺淮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尹琛那颗被罪恶感冰封的心上。
感受到怀中人依旧无法停止的颤抖和绝望的抽泣,贺淮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稍稍松开一点禁锢,微微低下头,在尹琛被冷汗和泪水浸湿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极其轻柔、却又无比郑重的吻。
那吻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怜惜,像是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试图穿透他厚重的阴霾。
“琛琛,放下它,那不是你的十字架,不要用它一直惩罚自己。他们爱你,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这样折磨自己。”
贺淮抱着他,下巴轻轻蹭着他柔软的发顶,像安抚最珍贵的易碎品。
窗外的烟花还在零星地绽放,映照着屋内相拥的剪影。一个在绝望的深渊里沉浮,另一个则用尽全力,将自己化作绳索和灯塔,试图将他拉回岸边。
夜还很长,悲伤不会一夜消散,但这个带着心痛、怜惜和绝对守护的拥抱,以及额头上那个滚烫的亲吻,是尹琛破碎世界里,第一块被坚定地填补上的基石。
贺淮用行动无声地宣告:无论深渊多深,他都会陪他一起面对,绝不松手。
元宵节的万家灯火渐渐沉寂,城市陷入沉睡。但尹琛却被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梦境如同沉船的残骸,带着冰冷刺骨的海水将他卷入深渊。他又回到了那条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扭曲的公路。
刺耳的刹车声、金属剧烈碰撞的巨响、玻璃碎裂的尖啸……这些声音不再是模糊的记忆碎片,而是带着实体般的冲击力,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尹琛看见父母坐在前座,身影在剧烈的撞击中猛地向前甩去,又被安全带勒回,像断了线的木偶,无声无息。
“爸爸妈妈——!”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小小的身体被困在后座的安全座椅里,徒劳地挣扎。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溅到他脸上。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巨蟒缠紧了他的心脏,无法呼吸。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他哭得几乎要窒息,小小的拳头用力砸着车窗,对着那两具失去生气的背影绝望地哀求,“求求你们醒过来,看看我……我再也不闹了,我不去了……求求你们……醒过来啊!”
梦境中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凌迟。
他困在那个狭小、冰冷、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空间里,一遍遍重复着绝望的哭喊和忏悔,巨大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沉溺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被这无尽的绝望吞噬、撕裂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穿透了冰冷的梦境壁垒。
一双有力的手臂,带着滚烫的温度,从背后坚定地环抱住了他颤抖的身体。
那怀抱异常温暖、异常稳固,像暴风雨中突然出现的避风港。那手臂没有犹豫,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和力量,将他冰冷颤抖的身体往一个更温暖、更坚实的胸膛里用力地揽过去。
“唔……”尹琛在梦中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呜咽,身体本能地抗拒着那拉扯,却又被那无法忽视的温暖和安全感所吸引。
下一秒,强烈的窒息感和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卡在喉咙里。
尹琛剧烈地一颤,从那个冰冷的噩梦中骤然惊醒!
眼前不是冰冷破碎的车窗,而是熟悉的天花板昏暗的轮廓。但脸上冰凉的湿意和胸腔里残留的剧烈抽痛无比真实。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太阳穴滑入鬓角,洇湿了枕头。
“呜……”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溢出,身体还在因为梦魇的余悸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正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一个温柔到几乎融入夜色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一遍遍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琛琛,没关系的,过去了。”
尹琛侧过头,泪眼朦胧中,对上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是贺淮。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或者也许根本就没怎么睡。
他就躺在尹琛身边,侧着身,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
尹琛脸上的泪痕交错,双眼红肿得像桃子,因为哭泣和惊吓而微微睁大,里面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看着贺淮,看着那双眼睛里毫无保留的包容和暖意,汹涌的哭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戛然而止。
但眼泪,那积蓄了太多痛苦和委屈的眼泪,却依旧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枕头上,也砸在贺淮的心尖上。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尹琛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带着满身的冰凉和恐惧,自己用力地、急切地往贺淮的怀里拱了拱。
他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环抱住贺淮劲瘦的腰身,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他把滚烫的、布满泪痕的脸深深地埋进贺淮温热的脖颈之间,鼻尖蹭着他颈侧的皮肤,贪婪地汲取着那带着干净的气息和独属于贺淮体温的温暖。
贺淮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更紧地回抱住他。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尹琛柔软的发顶,拍抚他后背的手没有停,只是力道更加轻柔,带着无尽的安抚意味。
另一只手则稳稳地圈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更严密地护在自己的怀抱里,隔绝开外面冰冷的黑暗和残留的噩梦。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尹琛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以及贺淮那一声声温和而坚定的“没事了,我在,都过去了。”
贺淮脖颈间的皮肤传来尹琛眼泪的湿热,那温度仿佛带着灼烧感,烫得他心脏一阵阵地抽痛。
但他只是更紧地拥抱着怀里这具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无声地告诉他: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你的深渊,有我陪你一起填平。
巨大的悲伤和疲惫,在贺淮这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和安放的口子。神经渐渐放松,身体不再那么冰冷僵硬。
尹琛埋在贺淮颈窝的脸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眼泪还在无声地流淌,但身体却不再紧绷。
在贺淮那一下下轻拍背脊的安稳节奏里,在包裹着他的、令人无比安心的温暖和气息中,尹琛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开,沉重的眼皮慢慢合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红肿的双眼,他再次陷入了睡眠。
这一次,没有冰冷破碎的噩梦,只有身后那具温暖坚实的身体,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为他隔绝了所有的风雨。
贺淮感受着怀里人逐渐平稳深沉的呼吸,黑暗中,他收紧了手臂。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怀抱里的这份重量和温度,是他愿意用一切去守护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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