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一只恶鬼

　　一片青草及膝的不周山顶，乌云压顶，骤雨降临，杂草艰难在风雨中飘荡挺立。

　　男人俯视着南明市区，他迎风而立，温姝瑶的话回荡在脑海。

　　你后悔吗？你，以后会后悔吗？

　　雨下得铺天盖地，他没有施法躲避，任由冰冷浇灭他见到人后高涨的热情。

　　一千年来，江源都在寻找自己的记忆和失去的睡眠之中度过，可时间久了，寻找这些东西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习惯。

　　无论欢喜还是痛苦，过于频繁地重复，终究会变成麻木。

　　是的，无人提醒，他已经要习惯了。

　　偶尔，江源想，其实这两样东西也没什么重要的。

　　可是，是自己从前种下的因，终究还是结出了果。

　　按理说，自此她重塑魂魄，回归人间正轨，他本对世间没什么留恋，看淡生死。两条注定相交的直线在一点汇聚，然后各自奔向两方。

　　这是理所当然的，最好的结局。

　　可是江源被从前的自己算计了，姜烟替代了记忆和睡眠，重新变成了他触不可及的追求。

　　人可以无私奉献到什么程度呢？

　　江源自以为不是什么甘于奉献的人，虽然抹去了她的记忆，但他潜意识里希望她能看到，希望她记得自己，于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去到她的身边。

　　刚才在咖啡店，他变换容貌，对所有的人伪装成一个陌生的店员，却依旧让她的眼中出现一个真实的自己。

　　即使失去记忆，你是否会为我这张陌生的脸停留，哪怕一秒。

　　可是他始终没有真的出现，除了去第三界，除了处理散落人间的恶鬼，他总是忍不住跟随在姜烟的身边。

　　看着熠熠生辉的她，江源的大脑都有些模糊，他到底是喜欢，还是执念。

　　如果是喜欢，他应该将她囚在身边，如果是执念，他应该将她扼杀，就像温清说得那样。

　　温清说得？

　　江源陡然惊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姬长焰驮着乌云上来找人。

　　江源看他着他，说话的语气冷得像一潭死水：“你怎么上来了？”

　　“找你啊？”阎君理所当然道，他停下脚步，和江源看着山下并肩而立，乌云从他的肩头跳下，喵的一声朝着山下而去，消失在草场中。

　　“找我干什么？”

　　“最近在各地的鬼差办事时偶有遇见，从第三界逃出的恶鬼多了许多，在人间四处作乱，不小心迷失到地府的也有不少，我想问你，是不是第三界出了什么事儿？”

　　江源回想起正事。

　　“似乎是结界出现了异样，第三界建立鬼城和煞宫以后，外围我设置了关押叛乱恶鬼的结界虚冥山，我手下的人说最近里面的犯鬼总是莫名消失，结界的漏洞兴许是出现在那处，我已经谴人去查探过，但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这话说完，两人沉默一瞬，江源最近对自己的能力不好控制，有时候连人类和魂魄的状态都无法控制，那由他设立的结界或许也随着出现了漏洞。

　　姬长焰看着旁边皱眉思索的人，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脾气古怪的江源。

　　他长叹：“哎，虽然你之前人憎鬼嫌，但我还是希望可以在人界一直看见你的。你现在到底怎么样，到底是化作魂体的状态，还是会彻底消失。”

　　喜欢游戏人间的好友突然煽情，江源莫名还有些感动，“大概是先逐渐化为魂体状态，再彻底消失吧。”

　　姬长焰：“你搞清楚了？”

　　“嗯。”

　　姬长焰哀叹：“不要啊！你消失了，我那些徇私的烂账谁来平啊！”他背着手原地转了一圈，“不行不行，趁你还在，这段时间得赶紧处理完。”

　　江源：“......”

　　自从阎君和江源合作以后，姬长焰在人间的游历都变得更加恣意了，鬼界不可干预人类的生死，也不可放任魂魄在人界游荡，异界办事儿总会有很多繁冗的规矩，地府总是会遇见一些令人头疼的事儿。

　　这些不合规矩的事，私下里，全被安排给第三界的恶鬼背上了，地府办公的速度都流畅不少，姬长焰少了好多头疼的杂事儿。

　　他转了一圈，拍了拍江源的肩膀，严肃道：“兄弟，你非死不可吗？”

　　江源无语片刻，但这句话令他想起在咖啡店与温清的谈话，他垂下眼睑看了看左手的玉镯，低声道：“不是。”

　　姬长焰本来是开玩笑的，江源的话说完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紧接着他嬉笑的脸色退去。

　　“嗯？怎么回事？”

　　“前两天，我遇见了温清。”

　　姬长焰疑惑：“温清，瘟神？”

　　要说他和瘟神，在温情还是人类的时候他们虽然并没有面对面的见过，但就已经结下梁子了。

　　温清生前是个大夫，或者说，他是一位颇有医学天赋的神医。

　　那时人间河东郡县发生瘟疫，数万人生命垂危，生死簿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浮现，仿佛一丛丛等待镰刀收割的稻谷。

　　地府各部门严阵以待，姬长焰忙得不可开交，鬼差成群被安排集结于河东。

　　温情横空出世，不眠不休，夜以继日的琢磨试药，终于研制出了药方。生死簿上的名字大批大批地消失，地府又陷入撤退的混乱，姬长焰黑着脸递交了老厚的报告。

　　或许是积劳成疾，病邪入体。万千生命救回后，温清却染疾病倒了，医者不自医，发现之时，已经为时晚矣。

　　万千生命的功德，平生从无孽障的温神医死后成神。

　　成为瘟神。

　　他生前为人带去希望，死后却为人带去厄运。每每在人界遇见，姬长焰都忍不住调侃一番，然后对方也眼都不眨地给他降下厄运。

　　一神一鬼大抵是互不待见的。

　　想起对方奇葩的经历，姬长焰挑眉道：“怎么还跟他扯上关系了？”

　　温清从温姝瑶稚嫩的话语中推测得知，江源消亡的结局并非不可变更。

　　就像久未结案的案子卷宗会被尘封，甚至遗忘。只要局面回到最初，这场交易便会被中止甚至决断。

　　换言之，姜烟的魂魄在他消失前再次被撕裂，或直接消亡，那姜源的愿望永远不会达成，自然不必付出代价。

　　即将消亡的有限时间里，恶鬼拥有反悔的能力。

　　江源语气淡淡地陈述完，姬长焰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在阎君看来，忠爱的人类消亡或许有些惋惜，但比起江源在鬼界的分量，那实在微不足道。

　　这不应该是一个难以抉择的命题。

　　姬长焰看向好友眺望远方的侧脸，他会是怎样的选择。

　　.

　　南明的六七月是闷热的，一动不动坐着都会莫名奇妙一身汗。

　　今天是周六，姜烟给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一看时间都中午了，没心思做饭，索性下楼吃了一顿，回来时拎了一大包零食和生肉蔬菜，决计今明两天都不出门了。

　　她慢悠悠上楼，一只手拿着一根绿舌头冰棍，等不及软化，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含在嘴里。

　　正吃得开心，突然耳朵里传来一声关门的声音，好像是从楼上发出的。

　　不对。

　　这栋楼现在名声可差得很，除了三楼一对不怕死的老夫妻，以及二楼被别人租来当临时仓库，五楼以上全部搬空了。

　　这两天没听见有人搬进来啊。

　　鬼倒是不怕，是坏人可就糟糕了，好奇心使她忍不住站在自家门口盯着上楼的楼梯。

　　江源是昨天签好租房合同的，他自然是没什么东西，卷着一个根本不需要，但浅浅拿来做样子的铺盖就搬到楼上了。

　　暂时没想好怎么自然地，不着痕迹地认识姜烟，但不知不觉就关上门想往五楼去。

　　思索着下楼，抬眼一看，姜烟拧着满手的东西，拿着一根半软的雪糕，瞪着眼睛盯着他看。

　　“啊！”

　　江源被吓了一大跳，眼看一脚要踩空，他克制住自己瞬移的冲动，往前一大步，踉跄着摔了一个大马趴到姜烟跟前。

　　“啪”的一声巨响。

　　女孩一个箭步往后，神色惊恐地贴着自己的房门，她双手举起，零食蔬菜落了满地。

　　“......”

　　“喂，你新搬来的吗？没事吧，大哥？”

　　江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咬牙笑道：“是啊，没事，就是被你吓了一大跳。”

　　一张俊脸出现在眼前，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姜烟脑子灵光一闪，指着人道：“哎？你是那个......”

　　江源有一瞬间紧张了一下。

　　姜烟一拍手：“咖啡小哥！街口那家咖啡馆的小哥！”

　　江源梗着脖子心虚道：“什么小哥，你谁啊？”

　　“哎，你这记性不太好啊，前天下午，我去咖啡店，差点撞到人的那个，你还拉了我一把，不记得啦。”她把脸凑过去，“看看，看看。”

　　男人果真盯着她凑过来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看清楚了，我记起来了。”

　　姜烟乐呵呵一笑，“你这是搬到六楼了？”

　　“嗯。”江源闷声道。

　　姜烟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见人也蹲下来帮她，她顺口搭话，“呃，我们这栋楼可不太好租出去哎，步梯，六楼又高，而且，”姜烟压低嗓子：“死了两回人哦。”

　　“知道。”

　　“那你？”

　　“便宜。”

　　“哦。”姜烟站起来，有些郁闷，总感觉这小哥似乎有些高冷，她准备撤了，“你刚刚没摔倒哪儿吧？”

　　江源摇头：“没有。”

　　“那就好。”姜烟摆摆手，“看样子你刚刚想下楼，我就先回家啦？”

　　她准备等人往下走就掏钥匙开门，谁知道这高冷帅哥突然主动道：“等一下。”

　　“嗯？”

　　“我对这附近不太熟，看你好像住了很久，以后就是邻居了，有需要尽管找我，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姜诧异了一下，但秉着友好的心爽快答应了，“好啊，你有什么不清楚也可以来问我，她看了看自己的菜，笑道：“比如我可知道哪里的菜又新鲜又好！”

　　江源忍不住勾起嘴角：“嗯。”

　　姜烟这回真回去了。

　　看着房门在自己眼前关上，江源捂了捂加速跳动的心脏。

　　他走到楼下，沐浴在阳光下，仰头看着五楼的窗，三楼的老夫妻下楼去，却没有避开江源，他们视若无物，然后穿过他的身体。

　　低头，没有影子，原来又不知不觉变成魂体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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