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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县之祸(一)
在他们出发去临安的那日,京城飘着银丝般小雨,而千里之外的蜀地,已一连下了半月的暴雨。
五月初八,蜀地桑县因数日暴雨,山洪泥石流肆虐,万余民众受灾。
李府内,丫鬟端着药在雨声嘈杂的廊下走过,进到内宅一间房内。
一位四十岁左右,气质雍容的妇人接过药碗,到病榻前坐下,轻声道:“该喝药了。”
“喝再多也没用,拿走吧。”病榻上的李垣闭着眼,脸色很不好,连日的阴雨让他腿上的伤病再次发作,整宿都被一阵阵的疼痛折磨。
妇人叹了一口气,把药递给丫鬟,蹙眉看着李垣道:“等官署内的事务交接完,咱们回京后另找些大夫。”
房内安静了一阵,李垣才再次开口,却不是谈论大夫,“下了数日的大雨,可有百姓受灾?”
妇人眨了眨眼,神色有些躲闪,道:“尚未听闻。”
话音刚落,李汲便快步走了进来,语气急促:“父亲,桑县突发洪灾,昨夜一个镇子都被泥石流吞噬,已伤亡数百人。”
李垣听完,立即撑起身体,“受灾民众有多少?”
“桑县受灾最重,光是桑县约……”说到此处,李汲瞥见了母亲责备的目光,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约莫上万民众受灾。”
“备马车,去桑县。”李垣说着,皱眉忍痛坐起来。
其夫人何氏忙道:“下这么大的雨,你又腿病复发,如何能去得?”
李垣并不理会,桑县贫苦者众多,若不尽快安顿,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桑县县令又惯会置身事外,李垣只有自己去了那边,亲自看着,当地的官府才会为百姓做些事。
他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的李汲,道:“还愣着干嘛?备马车!”
雨下得极大,一路上不时能见到山体滑坡的土堆。第二日上午,他们一行才终于有惊无险地到达桑县。
桑县县令听说李垣来了,一边去迎他,一边暗骂他怎么没死在路上,一个马上要卸任的人,还成天找事做。若非他的妹夫是当朝宰相,谁还会卖他面子?
李垣拖着病腿,命桑县县令开放义仓,设粥棚施粥。直到每一个灾民都得到了妥善安顿,他这才放心回益州。刚一回去,他又上疏朝廷请求免除灾民的赋税。
然而,短短五日后,桑县大乱,千余灾民谋反。
得到消息的李垣极为震惊,分明已经安顿好了灾民,怎会如此?
他还未来得及派人查明此事,又听闻李府门外跪了数十名老弱妇孺。
来到府外,从跪地的灾民口中,他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往年蜀地赋税是由大都督司马固掌管,受灾百姓均可减免赋税。
从今年起,蜀地赋税改归李垣这个朝廷派的益州刺史掌管。桑县受洪灾,灾民们田地里的粮食几乎颗粒无收,桑县官府却已开始向灾民们催缴夏税,六月十五日前未缴者,将被没收田地。
灾民们一怒之下冲进县衙,强行抗税并抵制新政。
新政便是秦廷茂今年推行税制改革,不以人丁多少征税,而是以田亩资产为本,资产田亩多者则多征税,资产田亩少者则少征税,把租庸调和一切杂税合并于地、户两税,由朝廷统一征收,以革除各地的苛捐杂税。
新政税制改革本是推行仁政,利于平民百姓,可眼下事态竟发展到如此地步……
“大人,我的儿子并非是想谋逆叛乱,实在是被逼无奈啊!”面前的老人哭着说道,引来一众附和。
“诸位放心,我已向朝廷上疏,请求免除今年灾民的夏税了。”李垣说道。
众人互相看了看,人群中一个年轻妇人高声说道:“往年若出了这种事,官府早就免税了。今年却不给我们活路,大人若不能做主免税,便请奏明朝廷,让我们回归旧政!废新政,归旧政!”
紧接着,旁边几个女子也跟着她喊了起来:“废新政,归旧政!废新政,归旧政!”
而后,围于李府门外所有的灾民都开始齐声喊这一口号。
面对着灾民们的振臂高呼,李垣有些天旋地转,心里渐趋焦灼。桑县受灾,朝廷一定是会减免夏税的。可这也是要朝廷下令,李垣哪里能擅自做主?而今他们公然反抗新政,有胁迫朝廷就范之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任凭李垣如何解释,灾民们都听不进去,只是一声又一声地给他施压。
见状,李汲凑过去低声问要不要找官兵来遣散这些人,可李垣看着面前皆是老弱妇孺,若是命官兵前来,推搡间怕是会伤到人。最终,他还是决定冷处理。
李垣心性纯良,他不会利用百姓,不代表别人也不会。开头喊口号的那几个女子,都是有人特意安排的。而之所以桑县事态发展得如此之快,又怎会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回到府内,李垣又向朝廷连写两封奏疏,求尽快对灾民免夏税,同时请求对叛乱灾民宽大处理。
又过了数日,秦廷茂的眼线都把消息送到秦府了,李垣十万火急的奏折一封都没到朝廷。
在和几个门生商议完此事,秦廷茂第二日上朝时就没见到蔺珩。尚疑惑着,蔺珩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黄思炎却在退朝后前来询问:“昨日都入夜了,他上门跟我说有要事要耽搁五日,请我应允。秦相可知,是何要事?”
当秦廷茂来到蔺珩宅邸时,里面仅有几个一问三不知的下人在洒扫庭院。
五日后的傍晚,蔺珩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秦府请罪。
“你何罪之有?”秦廷茂睨了他一眼,冷着脸道:“此次回京,可是专程来卖你那府邸的?”
“岳父说笑了,我不过是送栀栀回临安一趟。”蔺珩姿态端正。
“哼!”秦廷茂冷笑,“我只当你要辞官归隐,准备给你饯行。”
蔺珩给秦婉的解释是想带她去临安玩儿,起初秦婉还有些觉得奇怪,可到了地方后,立刻就被当地的美景吸引。他们住的宅院,后面便是几十亩的荷塘,秦婉下午游览了,到晚上还念念不忘。
两人躺在床上,她问:“荷花就是菡萏吗?”
蔺珩说:“荷花有好多名字呢,含苞待放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已经盛开叫芙蕖,红色叫红渠,又叫莲花,长于水中叫水芝,也叫水芙蓉,水宫仙子。”
秦婉仰起头又问道:“那荷叶呢,铺在水上的和高出水面的肯定也有不同叫法吧?”
蔺珩陷入了沉默。
“叫什么呀?”她催促。
他张了张嘴唇,抚摸了两下她的脑袋:“……别学多了,学多了记不住。”
秦婉埋在他怀里咯咯笑个不停,扬起脸问:“你是不是不知道?”
蔺珩也跟着她笑。
她又问:“你从小就是在临安长大的么?”
“嗯……差不多。”他含混其辞。
“那你小时候过得好么?公公婆婆是怎样的人啊?”
“我爹是蔺家第五子,受父母兄长宠爱,年轻时四处做生意,广交朋友,成亲后便用功读书,以求考取功名。我印象中,他每日都忙碌疲惫,但对我和我母亲总是很温和。”
“那婆婆呢?”
蔺珩眸光凝了凝,而后微微一笑,“她留给我的记忆都不是很愉快,栀栀如果好奇,我可以给你讲一讲。”
秦婉捂住他的嘴巴,“我不好奇,你不要讲。”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软糯:“从今以后,你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吧。”
“好。”蔺珩搂紧了她。
“你给我哼歌。”
“好~”
秦婉枕着他的手臂,闭眼听着他哼唱温柔和缓的旋律,好像又看到了挤挤挨挨的荷叶荷花随风摇晃。
第二天蔺珩早早起床,等她梳妆完毕,又陪她吃了早饭,这才慢慢看着她开口:“栀栀喜欢这里么?”
“喜欢呀。”
“那栀栀就留在临安,多玩一段时间。”他微笑着。
秦婉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对劲,变了脸色:“你要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我是打算陪栀栀多待一阵子的,可一大早便收到黄大人派人送来的信,急要我回京。”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早准备好的信。
她绷着脸,拿过信来看,信上内容的确如他所言。
“那我也和你回去!”秦婉不大高兴。
蔺珩坐近了些,搂紧她的腰,“我好不容易告了一个月的假,回京处理事情可能也就两三天,栀栀在这里等我不好么?事情完了我立刻来陪你。”
见她不答话,他又帮她揉按着后腰,“前几天都在赶路,才休息了一个晚上,是不是还腰酸背痛?”
他碰了一下她的脸颊,等着她答应。
“大人,马已备好。”有人在门外说道。
蔺珩向外看了一眼,“时辰也不早了,栀栀去送我吗?”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声地试探着问。
秦婉一动不动地,垂眸看向虚处,紧抿着唇角一语不发。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到她瘦弱的身板上,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她都只能被他掌控。就像现在,她心里全是对他的依赖不舍,却不知道他在骗她。
他隐瞒自己的身世,隐瞒她最亲的舅舅正身处陷境。
他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站起身走出门。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秦婉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眼泪瞬间就掉落下来。
宅子外面,蔺珩已经上马,却迟迟未动身出发。他叹了一口气,旋即又下马回去。
进门就看见她啜泣不已,他一步上前,半跪着蹲身在她对面,轻轻扶住她的肩,“好啦,不哭了。”
他垂眸望她,她的眼泪从布满泪水的眼眶流出,打湿嘴唇,她搂住他脖颈,呜咽着说道:“你舍不得和你分开,我要和你一起走!我现在就让霜儿帮我收拾东西。”
感受着她手臂的用力,蔺珩悲哀地想: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对他这样依赖不舍了。一时间,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和她谁更不舍得对方一些。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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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人丁多少征税,而是以田亩资产为本,资产田亩多者则多征税,资产田亩少者则少征税,把租庸调和一切杂税合并于地、户两税,由朝廷统一征收,以革除各地的苛捐杂税。”出自:《白居易赋税诗中的爱民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