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风云录

　　冷詹从阴影中走出来，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胡须浓密，他的黑色长风衣脏兮兮皱巴巴的，样子有些狼狈，就像原本凶狠的野兽狼莫名变成可怜的流浪小狗。

　　陆嫣然诧异地打量了一番他：“你、不会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吧？”

　　冷詹走到她身边，棕色的眸子看着她，点了点头：“大撤退太混乱了，路上人堵人，日军趁机轰炸，路上到处是死人。”

　　“来的人不止你一个？不会只有你活下来了吧？”

　　“7个，活的只有我。”冷詹低下头慢慢道。想也知道，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战斗。

　　“你到上海来有什么任务？怎么找到我的？”陆嫣然漫不经心地问道。

　　“处座昨日命我到上海找陆少校，由陆少校负责带队弄到日军进攻南京路线的情报。说是在沪大或杜公馆可以找到陆少校。我就悄悄跟着杜府中的人过来了。”

　　嗬！在一片大撤退混乱中，大老板终于意识到要搞情报了？陆嫣然颇无语。而且行动队现在只剩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冷詹，她本来还想问问南京防守的情况，一想这家伙虽身手好，平时却独来独往不爱与人打交道，又不似金三民人脉广善搞情报，况且他只是行动队的执行者，这些高层谋划的事哪里会告诉他？

　　话到嘴边临时改成：“金科长他们还好吧？”

　　“金科长留守南京，特务处其他人差不多都撤到武汉了。不过金小姐似是留在了南京。”

　　陆嫣然有些惊讶，金三民这只老狐狸居然要求留守南京？又有些替他高兴，他这女儿没白疼。

　　一阵熟悉的饿肚子的“咕咕”声从冷詹那儿传来。

　　陆嫣然回过神来，这家伙不会一直饿着肚子吧？

　　随手从路边小摊贩那里买了一根冰糖葫芦塞给他：“你先垫垫。”

　　冷詹一愣，像个拿着糖果的野兽，有点手足无措，在陆嫣然鼓励的目光中，咬了一口，酸酸甜甜，还怪好吃的。他便一边咔擦咬着冰糖葫芦，一边问：“这样走在一起不要紧吗？”他还记得在南京时戴老板可是要求隐藏陆嫣然身份的。

　　躲躲藏藏憋屈的日子陆嫣然不想再过了，主要是她在后援会任职的事日本特工一定会查到，不过再深的他们想查就不那么容易了，反倒不如大大方方的。

　　“没事儿，你现在是难民，新身份是我的保镖。”

　　她大摇大摆地领着冷詹进了一家熟食店，就像带小朋友回家吃饭的小孩子，点了烧鸡肘子几样菜给他、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他狼吞虎咽。

　　他们曾经紧密共事过一段时间，除了公事两人几乎没聊过天，也谈不上什么私人交情，但现在不一样，既然冷詹是戴老板派在她身边的联络员和监督者，还是她现在唯一能用的人，那她就有必要同他搞好关系。

　　她盯着他的大胡子看了一会儿。

　　在唐传奇“风尘三侠”故事中，她最喜欢的不是夜奔李靖的红拂女，而是赤髯如虬的虬髯客。

　　“江湖异人虬髯客，似飞将军从天而降，挟狂风迅雷而来，使人惊悸，又化明月清风而去，令人神往。”满足了她幼时对江湖侠客的向往。

　　但她不预备对这位杀手同事讲虬髯客的故事，而是恶作剧的讲起了另一个故事。

　　“你知道法国民间传说中的蓝胡子吗？”

　　冷詹摇摇头。

　　于是她绘声绘色地讲了这个可怕的蓝胡子杀妻的故事，内心一边吐槽，这法国人和阿拉伯人（《一千零一夜》）还真是都爱编杀妻的故事。土耳其有多妻传统，算半个阿拉伯人，搞不好也喜欢这类恐怖故事。

　　讲完问对方的感受，谁知这土耳其人从食盘里抬头，一脸茫然。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陆嫣然循循善诱道。

　　冷詹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道：“我会把胡子剃掉的！”然后礼貌道，“我能再要一只烤鸭吗？”

　　陆嫣然绝倒。

　　饭后，陆嫣然给了他五十元钱，让他自己去买些衣服，顺便熟悉下租界地形，然后去沪大等她。

　　陆嫣然自己则先回学校，沪大因校舍紧张晚上也安排学生上课。

　　不想她刚到沪大没多久，就有校工来通知她，说有人找她。

　　她心里纳闷儿，冷詹这家伙这么快逛完了？

　　校门口，一个穿西装戴礼帽的高大男人在看到她后，立马朝她挥挥手：“嫣然小姐！”

　　“长海！”

　　陆嫣然惊讶道！

　　看来今天的确是个奇妙的日子，在戴老板命冷詹刚给她下了情报命令后，日本人居然就送上门了。她维持着面上的惊讶，内心却平稳如磐石。喵了一眼不远处晃悠的几个日本浪人，她明白了，前天的那场学生游行中，那些从东北蜂拥而至上海租界的日本浪人和商人中，有人认出了她。陆嫣然心中并不意外，这本就是早晚的事，从她公开出现在哈同花园，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长海看到她十分高兴，他化妆成了中国人，似乎是怕日本人的装束给她带来麻烦：

　　“能够再次见到嫣然小姐安然无恙，我想公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公子三日后会来上海，这是公子邀请嫣然小姐的请柬，还请赏光！”长海躬身道。

　　陆嫣然接过请柬，上面用中日文字书写着邀请她参加三天后的晚宴，地点居然在日军海军俱乐部。

　　长海有些忐忑地偷觑她，很怕她拒绝。他昨日从几个浪人那儿得知她的信息，立马发电报告诉了公子，公子得知她的消息时的欣喜，他远隔重洋都能感受到。不知怎的却又邀请她去海军俱乐部，难道公子忘了上海刚刚经历过战争，国军战败，上海被日军占领，现在时局微妙，嫣然小姐不会把他当敌人？他哪里知道对陆嫣然而言，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陆嫣然嫣然一笑道：“一定准时赴约！我很期待再次见到光源君！”

　　长海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他开始悄悄仔细打量她，以便回去后给光源昭仁回话。她清减了些，但还是那样优雅漂亮，失踪的这三个月，应该过的还好，想来是因战事阻隔，才会音讯难传。若非帝国攻占上海，他们要在租界寻人也并非那么容易。

　　“不知长泽君可安好？还请长海君一并捎去我的问候！”陆嫣然礼貌地随意打招呼道。

　　嫣然小姐还记挂着他那傻弟弟，这令长海很高兴，他挠了挠头：“那傻小子听到有嫣然小姐的信息，还闹着要同我一块儿来，可他不会说汉语，我怕会给嫣然小姐惹麻烦，就没让他来！”

　　想起那个被她耍的团团转的傻大个日本武士，陆嫣然微笑道：“没关系！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敌人的！”

　　这话说的长海简直要泪流满面了，天知道他得知陆嫣然是沪大教授，前日还与一群抗日游行的学生在一起，心里有多担心她会视他们为仇敌。

　　送走了长海，又迎来了另一个不速之客。令陆嫣然直接怀疑今天是不是熟人相聚的日子。

　　周伟龙化妆成一副学生家长的样子，两人在附近的一家本帮菜小吃店坐下。

　　周伟龙一脸调侃地看着她：“听说陆教授遭遇了青帮季云卿、张啸林两位大亨的伏击却全身而退？”

　　这家伙的消息倒灵通，想必是杜月笙告诉了戴老板，他从戴老板那儿得知。不过，他这个时候找她，怕不是来叙旧的吧？

　　陆嫣然淡淡道：“为党国效力，置生死于度外，此次嫣然侥幸，全赖朋友相救！”

　　事实上，张啸林、季云卿这两个青帮大汉奸暗杀她的当天夜里，他们名下的数个烟馆就被炸了，紧接着黄金荣第二天设宴款待他们，说是给他们讲和。杜先生这打一棒子给一枣软硬兼施的手段不可谓不厉害。

　　周伟龙靠近她，一脸八卦加神秘，挑了挑眉道：“朋友？陆教授可知你这位英雄救美的朋友何许人也？”

　　陆嫣然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为皇甫九渊而来？当下摇头道：“周兄但说无妨！”

　　周伟龙喝了一大口啤酒道：“你可知当日夜里，季、张二人的床头都被人用匕首射了警告远离你的纸条？这两个老流氓吓得都快尿裤子了，次日黄金荣设的讲和宴才这么顺利？还有当夜被炸的烟馆并不是杜先生手下干的！你说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除了你那位朋友皇甫少帅还能是谁？你怕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吧？他可是天津督军皇甫禹的独子！”

　　陆嫣然一怔，当夜她睡的很早，无法确知这些事是不是皇甫九渊做的，但她知道皇甫九渊武力惊人身份不凡，除了他似乎还真的很难有别的人可以做到。她和皇甫九渊都没有问过彼此的身份，因为她认为朋友贵在志同道合，且信任一个人与其出身家庭等等并无干系。特务处会调查她身边的人她不惊讶，但绝不会在现在这个时候派周伟龙巴巴跑过来，只是为了告诉她皇甫九渊的身份。

　　周伟龙瞧她神情并未有什么变化，奇道：“你知道他的身份不一般，不惊喜吗？”

　　陆嫣然淡淡道：“国破家亡风雨飘摇之际，何喜之有？何况君子交友淡如水，与外物无碍。

　　周兄冒险穿过大半个租界寻我，怕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吧？我听说你同陶一珊几人可是上了日特的黑名单了。”

　　最后一句她不过是诈一诈他，人们在关乎自身安危时很容易紧张并泄露一些秘密。

　　果然，周伟龙紧张地压低帽檐，朝四周看了看：“啊？你连这都知道了？”不过她这种宠辱不惊平等交友的态度感染了他，“跟你提个醒，半年前处座让天津站的人监视皇甫九渊，一直没什么进展，皇甫家的人警惕性都很高，我们的人难以接近。现在你既然跟他拉进了关系，处座命你负责监视皇甫九渊，只要发现有赤化或通共嫌疑，立即汇报。”

　　原来是这个原因。陆嫣然十分反感，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想着窝里斗搞自己人，有这功夫，不能多搞搞日本鬼子吗？噢，对了，小日本的情报也是交给她负责，这两条线接头的人并非一个人，周伟龙居然不知道她也负责日本人的情报，戴笠的谨慎可见一斑。

　　陆嫣然颔首道：“党国职责所在，使命所然！”

　　周伟龙很满意她的回答，他又喝了两口酒，这才摇头晃脑大发牢骚道：

　　“这次的大撤退简直是史上大溃败、大灾难！无计划、无秩序、无阵地、无准备，一片混乱，数万人就堵在路上动弹不了给日寇轰炸，还有数万人直接死在人马践踏下。荒唐，太荒唐了！耻辱！太耻辱了！”

　　原来当日（11月9日）蒋下令兵分两路，一向杭州，一向南京，全线撤退。然前方此时已溃不成军，各军仓皇后撤，加以敌机日夜轰炸，人马践踏，秩序大乱。大军数十万竟越过钢筋水泥所建的苏嘉国防线阵地而不能停足。阵地上虽有坚固的堡垒，退兵因一时找不到钥匙，不得其门而入，竟一一放弃，溃退之惨，一言难尽。

　　她听皇甫九渊有提过，他这几天可是加班加点在医院抢救那些伤兵。

　　陆嫣然附和叹息了几声后，向周伟龙打探：“不知上海站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处座可有什么指示？周兄的前程……”

　　周伟龙垂头丧气道：“唉！甭提了！

　　按照戴老板的部署，原有的五个支队，除第四支队全部阵亡，所剩队员，一部分开赴浦东，由我负责，在浦东开辟游击基地，除开展对日谍报、上海锄奸外，也要不断以游击战的形式打击日伪武装。

　　另一部分人由俞作柏率领，辗转退到安徽祁门，改编为“忠义救国军”，与日伪武装展开游击战。

　　还有一部分人随陶一珊转移去武汉。”

　　这个安排，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周伟龙都是任务最重、最危险的，等于时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与俞、陶二人一比，嫡庶亲疏立现，难怪他越说火越大，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委屈。

　　最后，周伟龙颇有点同病相怜地点评道：

　　“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