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国师约莫也有意行境界，从外表来简单判断，人生百年他已走过将近一半。
　　在这样一个被普遍认为应该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能担大任的成年人”的年纪，哭得这么狼狈显然让他自己也有些难堪。
　　好在坐在对面的两个人没有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毕竟这两人一个就没受过什么正经教导，另一个没跟着正常人学过要怎么为人处世，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让国师好受了些。
　　他再次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又将仪态整理完毕之后，对着乐静元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确实如此。”
　　“哦，哦。”乐静元讪讪地应了两声，心里嘀咕道：我是不是那个，那个用东川原的话怎么说来着……“踩到他痛脚”了？
　　我不太懂，不过看他的反应八成是——等等，你别道歉。
　　林暮话讲到一半，看乐静元大有要开口道歉的意思，慌忙阻止了他。
　　乐静元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听话。他虽然不解其意，但仍然乖乖闭上嘴，而后才问道：为什么？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你道歉实际上就是再踩一次。林暮说得头头是道，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比较好。
　　哦，这样啊。乐静元恍然大悟，但旋即又产生了新的困惑，他问道，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真的很擅长踩人痛脚。
　　林暮不再理会这个无礼的家伙，转开头，却又对上了国师期盼的视线，她沉默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国师的请求不算过分——或者说根本不能算作是清晰的“愿望”，林暮不知道国师是否是刻意说得这么模糊，以免惹恼她。
　　亦或者国师其实也明白，她其实没有办法为国师、为他们的国家、为金狐做些什么。
　　林暮闭了一下眼睛。
　　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林家的大火、下坠的羽毛和崩解的藤蔓，回忆缠绕着她、影响着她，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即便有着异于常人的力量、能够驭使神灵的权柄，也同样会有这样的时刻啊。
　　林暮自嘲地笑了笑，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开口道：“我这样一个外来的神明并不能改变什么。真正的解决方法掌握在你们的手上——不要否定，你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大人料事如神，在下佩服。”国师苦笑着点点头，并不报什么希望地确认道，“难道连帮忙开解金狐大人两句都不行吗？”
　　林暮揉了揉眉心，对国师简单解释了几句神灵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末了应下国师的请求，许诺自己会“劝劝”金狐，但又强调道：“神祇和普通生灵不同，不要将人们所会有的情感套到祂的身上，这很危险。像金狐现在这样，就已经站在疯狂的边缘了，所有的挽回都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举措。”
　　“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但是已经太迟了啊，我们错失了机会。”国师叹惋，他摇了摇头，终于彻底明白了金狐现在的状态，垂头丧气地拱手道，“那么大人，我就先行告辞了。”
　　林暮点点头，和乐静元一同起身相送。
　　国师的神色实在沮丧，送到门口，在分别之前林暮又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伤怀，生灵总是在不断面对别离，神祇也不例外。
　　“金狐陪伴了你们百余年，如果真的按人族的算法，那也算是垂垂老矣。在这种情况下，让祂离去并非什么背叛，反而是将她从无尽的痛苦中解放出来的仁义之举。”
　　“……好的，我明白了，多谢大人。”国师仍然笑得勉强，他点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送国师离开之后，乐静元没有马上回到他的房间。
　　“什么事？”林暮靠在门框上，不怎么客气地斜睨这问题多多的家伙。
　　乐静元的答复在林暮的预料之内，他讪笑两声，摆了摆手道：“没，就是有点好奇。”
　　“我就知道。”林暮嘟囔了两声，心情倒是好了一点，她抬抬下巴，示意乐静元快点说完，“问吧。”
　　“你们最后在打什么哑谜啊？”
　　林暮：“？”
　　林暮：“我哪有打哑谜？”
　　乐静元挠挠头：“哦，那大概就是我还没适应东川原的说话方式——那我直接问了啊，你说的那个什么，国师自己也明白的方法是什么？”
　　“……”林暮沉默了一会，选择继续打哑谜，“你也知道这个方法。”
　　“啊？我为什么会知道。”乐静元的脑袋都快被他自己给挠破了。
　　不过勉强在林暮那并不多的耐性耗尽之前，装了很久饰品的顾雪开口了：“想想北方群岛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既然一切的问题都是神灵造成的，那么只要解决神灵，不就将这些附带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吗？
　　“哦，哦！”乐静元恍然大悟，旋即将话题转到了一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上，“那这样的话，不是就和林暮说的一样，对金狐和衡国都有好处吗？他们甚至可以借此契机和北边好好谈谈——时代不一样了嘛，过去的法子也可以改改了。就像之前在妖族北方之城的时候一样。但是为什么国师和之前的晏安都很不乐意啊？”
　　林暮叹了口气，又耸耸肩，她说：“是啊，问题在神灵死后死后就解决了大半，而剩下的那些都能想办法解决了——前提是神灵要死。”
　　“是啊。”乐静元是一个乐于求知的好学生，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依然杵在那儿，等待一个答案。
　　顾雪在林暮的头发之间钻来钻去，她提点道：“那为什么在人族北方之城的时候，你不会觉得钟莱的态度奇怪呢？”
　　“这又不一样啊。”乐静元理所当然道，“他那相当于是自己亲自动手，那不肯定很难过。”
　　话音落下，这里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没有人说话，林暮和顾雪都点了点头，双手环胸歪着头看他。
　　乐静元思考了一会，终于抓住了什么，他试探性地问道：“那个，妖族北方之城那位，难道不是呃，‘自然死亡’的吗？”
　　想得真美啊。极光笑了一声，他幽幽道，要是我也能自然死亡就好了，那就不用麻烦林暮了。
　　林暮哼了一声权做回答。
　　顾雪则没有染上东川原奇怪的打哑谜的习惯，她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当然不是，我之前应该和你提过神灵解脱的办法，目前为止，我也没看到除了那三种方法之外的可能——神灵可没有‘自然死亡’的可能。毕竟在我们被……‘设计’出来的时候，程霜玉和程墨玉的希望是我们能够‘永远’的守护我们的信徒。”
　　“但是这不过是奢望罢了。”林暮扯了扯嘴角，乐静元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是一个笑容，祂垂着眼睛，语气里带着自嘲，“我们不会‘老死’，我们会在疯狂中迎来自己的终结。”
　　“嘶，别这样嘛——不说别的，至少我们应该不一样。”顾雪不是很喜欢她这幅垂头丧气的样子，打哈哈道，“我应该不会疯，你应该也不会，我们都能一直活到想死的时候。”
　　林暮沉默了一会，她撇了一眼乐静元，在视线扫到他那头白发的时候又很快转开来，却也不反驳顾雪的话，只是不阴不阳的应了一句“但愿”。
　　在她们两个闲扯的时间里，乐静元好歹是搞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那一瞬间他甚至宁愿自己没搞明白。
　　他之前北方群岛的两个神祇都是找到了新的方式，但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乐静元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他好几次尝试着开口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徒然的闭上了嘴。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才哑声问道：“那，妖族北方之城的神灵，是晏安‘杀’的？”
　　“……是。”林暮别开眼不去看他，仔细研究着天花板上的纹路，她说，“神祇和‘祭司’们的宿命就是如此。如果晏安不动手，那么就要钟莱来许愿。钟莱那次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他的身份特殊，
　　“金狐这边的话，应该就只有国师能结束祂的苦难了，毕竟金狐已经没有多少信徒了，像国师这样能共享祂的信仰之力的，应该再没有第二个了。而且这边好像也没有‘怪’，这倒也算是好事。
　　“极光同样是如此，如果我不杀祂，那么就祂只能等到下一个‘祭司’出现了，毕竟他的信仰构成太奇怪了，没有哪个怪能解放祂。”
　　乐静元有的时候挺讨厌自己这一点：他总是在不该敏锐的时候发现一些奇怪的细节，然后在这些细节上纠结起来。
　　乐静元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将自己的困惑全部解决。
　　他开口问道：“‘动手’是什么意思？这和‘许愿’有什么区别吗？”
　　“……字面意思。”天花板研究完了，林暮转而开始研究地砖，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自己所说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钟莱是北方群岛那两个神祇的信徒，又是怪，所以只要他见证了神祇的陨落，就相当于满足了之前和你说的第三点：所有的信徒都‘目睹’了神祇的死亡，因此才能够通过许愿来解决问题。
　　“而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如果想要为自己所信仰的神祇求一个解脱，那么就只能动手——
　　“伤害祂，让祂‘知晓’自己已经不再被需要，让祂在苦痛中陷入沉眠，这是我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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