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金鱼草

作者:春子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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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日谈(一)程珺


      南部省份的雨季偏潮阴冷。
      程珺一大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就感觉到今天空气中不同寻常,好比一潭死水突然有鱼扑腾,窗户干净了地面整洁了,保洁阿姨腿不疼了腰不酸了,连路过的狗都被拖过去洗了把脸。
      “我们公司终于要倒闭了吗?”
      程珺在工位坐下来,忐忑中带着一丝喜悦。
      旁边的同事呸呸呸了几声,说道:“上周发的通知你没看吗?你还回复了收到。”
      程珺慢吞吞打开水杯,准备泡茶:“这一天到晚消息太多了,忘记了忘记了。”
      同事凑过来:“今天活菩萨要来。”
      程珺错愕。
      然后把茶杯盖起来,嘟囔:“那确实要注意一下。”
      如今出版社越来越难做,大部分都开辟电商道路,程珺所在的春光出版社完全是行业底层,老城区,规模小,地方偏,办公楼破,还坚持纸质印刷,每年靠吃老本苟延残喘,程珺和财务涮火锅的时候,无意间得知出版社每年亏损的数额,震惊到多吃了一盘肥牛。
      就这无底洞,谁填填是大冤种,本来都要倒闭了,程珺就等着拿赔偿呢,结果峰回路转,听说有大怨种接手了,并且要亲自开始打理。
      说是打理,其实根本没打理,出版社还是半死不活,宛如一条咸鱼,全靠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社长散发温暖光辉,私底下,程珺和她的同事们喊社长活菩萨不是没原因的,因为这大boss给的福利相当不错,严格来说与工作量不成正比,完美满足每个打工人的理想上司类型:给钱多、不说话、不见人。
      活菩萨难得过来视察,为抱紧社长大腿不松手,哄活菩萨开心快乐,让未来能继续美好的充当社畜混子,这一点殷勤还是要献的,这个时候,资本不是资本了,是再生父母。
      程珺欣然涂了个口红,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但其实像程珺这样的底层编辑是见不到社长的,车子到的时候,她在工位上往窗户外一瞥,是看见从车上下来一个纤瘦高挑的美女。
      “哇,那是我们社长?大美女啊。”
      同事开始交换八卦:“听说是京大的博士生,年轻漂亮,有钱有学问,主业是做文学翻译,话说你知道祁野吧——最近几年很火的SQ安全网络公司创始人——就是她男朋友。”
      “关键是,”同事伸出手指头:“她今年才二十六。”
      “人生赢家。”程珺感叹。
      “唉,程珺,你不也是京大的吗?你和她差不多年纪吧,同学啊?”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程珺下意识扯了一下出门时临时套上的休闲西装外套,干巴巴笑了两声。
      人与人之间有很多条轨道,有的轨道注定是错开的,程珺低眉顺眼了一天,也没有正式见到社长的机会,这对她一个小职员来说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事情,眼看到饭点了也没什么动静了,编辑部的人就开始放下伪装,该摸鱼摸鱼,该聊天聊天。
      程珺躲到外面吃螺蛳粉,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感觉有人站在了旁边,有风吹过,很淡的晚香玉香气,混着在吃的螺蛳粉的味道,非常耐人寻味。
      “这是谁写的?”
      清冽的声音。
      程珺倏尔抬头,慕笙站在边上,她穿着湖蓝色的外衣,同色系包臀裙,肌肤水润白皙,米杏系扣高跟鞋,黑色长发盘起,露出银色耳饰。
      老城区的墙掉了墙皮,露出了水泥砖头,有不少人在上面贴小广告胡乱刻字,最瞩目的,是有人用红色的喷漆在墙上大大的喷了几个字,像是泄愤像是不满,破败凌乱的街道,脏兮兮的墙壁,这样的人站在这里,有种不顾人死活的美感。
      程珺讷讷,老老实实:“不知道。”
      但是她重新喷了一遍,让字体变得更血淋淋了。
      慕笙侧头,笑了一下:“听你们主编说你在这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你怎么样?”
      穿得漂亮人也漂亮,毫不顾忌的和她坐在一张长椅上,是不知道谁从旁边破公园拉过来的废弃品,程珺还给她分了半碗螺蛳粉,分了半张纸巾。
      “就这样嘛,不饿死就成。”
      不是每个京大的毕业生未来都平步青云,程珺没考上研,家里也负担不起了,干脆出来工作,她唯一坚持的就是自己的理想,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这个世界上对于文字的要求松懈又苛刻,剥夺了它的翅膀又诘问它为什么不飞翔。
      前进太难了,程珺发现自己并不是推动车轮的革命者。
      她和慕笙属于认识但不熟,校园风云人物和普通学生隔了很多,只是慕笙一直对她很亲切,是人品好所以亲切的那种亲切,所以程珺愿意给她分享螺蛳粉,和一个工作日的午休时间。
      “很困难吗?”慕笙问。
      “经济上?还好,其实你给的很多啦。”
      程珺习惯性露出笑容,她看着慕笙坐下来时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腿,优雅美丽的弧度,膝盖上的布料看起来柔软,贴合,价格估计也很美丽。
      她突然想到,高中时,慕笙也是这样,她美的有些不合常理,这种美不是单纯的外貌,在大多数情况下,她背脊挺直,笔杆子一样硬,她不像火,冰冷孤独的燃烧,她身上有一种矛盾的割裂感和秩序感,让你感觉她是沉静的,又是疯狂的,没什么人能入她的眼,周围的纷扰和针对她从不在乎,她平等的蔑视和忽略所有。
      “你知道吗?”程珺突然说:“其实我们高中是同班同学唉。”
      慕笙:?
      慕笙愣住,喉咙里含糊的滚出一个啊。
      程珺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
      “你那时候有够目中无人的,”程珺忍不住玩笑:“他们孤立了你那么久,你都没有发现吗?”
      慕笙头微微偏了偏,说:“我不在乎。”
      这句话程珺听得最清楚了。
      “当年那个保送名额本来是你的,后来你不要了,我就往前进了一位,结果在京大还是看到你了,我挺高兴的。”
      慕笙把头转了回去,说了一句。
      “那是你的努力应得的。”
      “我觉得也是,”程珺很骄傲:“我从不为付出过的时间而后悔,我的成绩我的成就都是我应该得到的。”
      慕笙莞尔,给她比了个举杯的手势。
      “写作呢?不写了?”
      程珺靠在椅子上,感受到有风来:“不是那块料,我更喜欢当编辑,我手下有好几个作者,都挺惊世骇俗的,但是很难拿出手,主编劝我不如放弃。”
      “为什么?”
      “因为惊世骇俗。”
      程珺的视线看向那片破墙。

      程珺死于固执。
      母亲留给慕笙的遗产之一就是这个岌岌可危的出版社,她当初的合伙人也是一些志同道友,所以规模很小,但也许是慕瑶梦开始的地方,她曾想把此当做舞台。
      上辈子慕笙并没有在乎这些,甚至没什么印象,那些不要紧的和亏损的资产在十八岁就由傅修处理干净了。
      后来有本书爆火,但因为内容过激,作者被关进牢里判了刑,书被列为禁书,在这档口,程珺一直在奔波为作者辩解,要求二审,一直被驳回,也没有人在乎,然后程珺死了。
      书里写的是女人,最后害死她的是千千万万个男人和女人,因为死了,舆论就开始发酵了,闹得沸沸扬扬。
      慕笙才去看了书,扉页上作者写了一句,送给我的母亲和程珺,希望她们和她都能实现愿望。
      那件事没有结局,因为慕笙没多久也遭遇了空难。

      “书——”
      “继续写怎么样?”
      程珺愣住了。
      “我妈妈去世时,我曾憎恨她。”
      香樟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斑驳的光影打在慕笙的脸上,几分不真实。
      “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理解她在成为我母亲之前,是自由自在的个体,整个世界都认同,母亲生来就要爱孩子,其实她有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利。”
      慕笙指了指身后的墙:“你看,那是我妈妈写的。”
      墙上有四个大字。
      ——文学已死。
      疏狂,愤怒,高傲,淋漓尽致,从中窥见他人口中乖顺温柔的慕瑶,实际是大胆叛逆的,她大概也曾满怀热血。
      程珺有些恍惚:“所以这个出版社……”
      “是我妈妈的遗志。”
      慕笙对她笑了一下:“你喜欢莎翁吗,她想把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拽下来,你也可以,你知道什么作品才是真正的好作品,惊世骇俗又怎么样?试一试。”
      她身上有种时光沉淀后的稳定,像是无论什么事都无法动摇,这种吸引力对程珺来说是致命的,那个午后对程珺来说突然有了不同的意义,她鬼神差使一般,说:“要是销路不好怎么办,要是进局子了怎么办?”
      “无所谓,”慕笙说:“我会给你准备全世界最好的律师,我有钱。”
      在程珺眼里,慕笙浑身闪耀着金光。
      “啊但是。”
      金主爸爸突然说:“要记得在明年就要出版了。”
      “为什么?”
      “要是我死了怎么办?”慕笙道:“二十七岁对我来说很危险。”
      程珺觉得她这个笑话说的蛮好笑的。

      这么多年来程珺头一回体会到背后有人的感觉,她被领导推出来送慕笙去高铁站,回四九城,路上,慕笙一直低头在给谁发消息,她表情很温和,程珺看了好几眼,没忍住八卦:“男朋友吗?”
      SQ网络安全公司近来风头太盛了。
      “是他,”慕笙关掉手机和程珺说话:“他说过来接我。”
      程珺刷到过祁野的照片,男人外貌相当出众,西装革履难掩气势逼人,桃花眼挑人,骨相上佳,手指上一直带着尾戒,洁身自好,从来没有绯闻,程珺真心实意露出笑:“这不是挺好的。”
      慕笙有些无奈:“他在四九城开会呢,非要来接我。”
      一开始程珺没明白。
      然后她就知道了,祁野说来接慕笙,不是指的是到四九城之后来接她,而是他先从四九城到南方,接慕笙,两个人再一起坐车从南方回去。
      应该是直接从会场赶过来的,祁野还穿着西服。
      是慕笙亲手挑的,裁剪合身,线条凌厉,程珺这才发现祁野的领带也是湖蓝色,和慕笙外套颜色一样。
      远远看着的时候就觉得高不可攀,神情漠然,直到看见了慕笙,那双桃花眼才发挥了优势一般,只轻轻一勾,就叫人溺死在那片春水里。
      他先是往前迎了几步,牵住了她的手,顺其自然拎过包,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祁野才看向程珺。
      敛了笑,礼貌、克制的对她点头,打招呼:“程珺?我听慕笙说过,你们出版社的作品都还不错。”
      程珺有点意外,又有点不太意外,她看向慕笙,后者莞尔,说道:“到时候我可要验货,写的不好要打回来的。”
      程珺说没问题。
      “你这次,一定要我看到好的结局。”
      时下是一个破烂小出版社的无名编辑愣住了,南部潮湿又多雨,空气里难捱的闷热,她怔怔的看着慕笙离开的背影,有一瞬间恍惚,她觉得慕笙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在做什么,知道她们在做什么,所以春光出版社销路稀烂的,但工资和福利待遇从来没有少过,一想到那双手曾无数次翻阅过她们的作品,摆在床头或者书柜上,程珺突然鼻尖一酸,半晌,笑出声来。
      原来伯牙愿为子期绝弦。

      回四九城有将近六个小时的时间,祁野随行的包里带了毛毯,给慕笙盖上,他已经很习惯做这些,念了一句:“下这么大雨,还要跑过来。”
      他动作间,尾戒很显眼,身为商界人士,他本身就不符合那些危襟正坐的形象,慕笙的耳洞是祁野给打的,从此之后戴的多是情侣款,祁野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宣示主权,哪怕他们已经在一起八年。
      “我今天看到妈妈年轻时候的舞台了。”
      慕笙说:“比我想的破,有点小有点烂,当初和她一起开出版社的人也都没干了,墙上还有她写的字。”
      “所以哪怕一直亏损,你还在资助她们?”祁野给她捻好毛毯,道:“陈秘书已经给我打了两个电话了,说你不理他。”
      慕笙真的把陈秘书挖走了,他离开了秦氏和秦君庭,现在在专职打理慕笙名下的资产。
      慕笙仗着有钱无法无天,陈秘书和老妈子一样,天天跟在她身后讲如何理财,对陈秘书来说,富N代老板尽管大手大脚像其他千金大小姐一样周游各国买买买都无所谓,那些对陈秘书来说都可以掌控的小钱,唯独投资创业这一块,他简直如临大敌,比方说,陈秘书一直就都不太理解为什么慕笙要填春光出版社这个窟窿。
      说得多了,慕笙就装死,隔天头疼脑热。
      “我希望妈妈如愿。”
      希望她就算死了也毫不后悔。
      有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无法忘怀母亲垂下来的手,无法忘怀睡觉前母亲念书时温柔的嗓音,无法忘怀母亲含笑的眼睛,正因为无法忘怀,曾憎恨母亲以死亡为名的抛弃。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仍是那个在母亲死去身体前站立的孩子,等着时间慢慢长,慢慢长。
      所以尝试理解。
      祁野抬首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脸,说了一句。
      “宝贝,我希望你如愿。”
      治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像爱人的拥抱和亲吻,日出和日落,转角时的书店,未曾时间的微小的愿望,弥补从前一闪而过的遗憾,他们十指紧扣,尾戒摩擦。
      “啊对了,陈秘书还说,顾姝的结婚请柬也寄过来了。”
      慕笙嘴角跨下,冷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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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后日谈(一)程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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