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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中秋宴·伍
京师建安。
日落西山残霞渐浅,玉蟾爬上白河湾。
宫廷中秋夜宴设在玉泉宫的白河湾,流水潺潺,曲水流觞。
赵嘏坐在高台上,看着台下早已悉数落座的妃嫔和大臣宗亲们,唯独没有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赵嘏捏了捏眉心,向身后招招手,御前侍卫便凑到近前弯腰俯身,赵嘏悄声问道:“轩亲王呢?怎么还未到?”
御前侍卫回道:“回皇上,已派人去催了,应是快了。”
赵嘏等了又等,眼看开宴的时辰就要到了,还是未见赵颀的身影,不免有些烦躁,他这个弟弟,从来不让他省点心,虽说中秋宴是家宴,但好歹朝中重臣都在此,怎好怠慢,吊儿郎当也太不分场合了。
况且,平日里就数这些个老大臣看赵颀不顺眼,逮着机会就要参上两句,他自己不怕被人嚼舌根,他这个哥哥耳朵都听得长茧子了!
赵嘏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母亲一样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没人往心里去的长气,又叫人去王府催了两遍他这个墨驴弟弟,举杯开了中秋夜宴。
一刻钟后,皇帝和大臣们互相道足了场面话,敬了场面酒后,欣赏起舞池里的歌舞来,这时,一个暗卫忽然不合时宜地呈上了一份密文,盖有御舷使的公文章,赵嘏神情凝重地皱起了眉。
要知道,如果不是紧急事件,暗卫不可能这么没有眼力见的在这种场合出现。
底下的大臣们察言观色,都识大体地悄悄噤了声,妃嫔们也跟着面面相觑地不敢再言语,唯有悠扬的乐曲伴着歌舞飘荡在白河湾。
年轻的皇帝形容威严,他“啪”地一声合上折子,高台下瞬间噤若寒蝉,乐师和舞女们吓得通通垂首跪于地。
赵嘏声音冷冽地开口道:“轩亲王怎的还未到?”
一旁的小太监抖得像个鹌鹑,“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以头抢地道:“奴才,奴才,奴奴……”
小太监还没“奴”出个所以然,一个侍卫脚步匆匆地跪倒在赵嘏身前,惶惶然道:“皇上!轩亲王一个时辰前已然离京,还,还,还带走了太子殿下!”
赵嘏霍然起身,高台下的众人也慌忙站了起来。
赵嘏死死地捏着这一张足以让赵颀粉身碎骨的密文,缓了好几口气,才神情疲惫地吐出一个字:“追!”
一切都是那么地凑巧,一切又是那么地刚刚好,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所期望的背道而驰,他唯一的弟弟终是要离他而去了。
荒无人烟的大道上,一匹马正悠悠地踱着步子,银白的月光铺洒在大地上,仿若千里覆冰霜。
赵颀把一个小人儿紧紧裹在披风里,小人儿却探头探脑地很不老实。
在赵颀第十一次把小人儿按回去后,他略带训斥却又温柔至极地开口道:“靖儿,别闹了,一会该染上风寒了。”
赵靖仰起小脑袋从披风的领口望着自家皇叔冰雕玉琢般的下颌,用软糯糯的童声问道:“皇叔,我们为何不同他们一起走啊?”
赵颀笑道:“怎么,靖儿想乘马车了?那皇叔再把马车叫来好了。”
“没有没有,”赵靖连连摇头,坚毅地道,“靖儿想和皇叔一同骑马,靖儿要当男子汉。”
赵颀哈哈笑出了声,摸了摸赵靖毛茸茸的小脑袋,用哄慰的声音说道:“靖儿就好好待在皇叔身边,你父皇很快就会来寻我们了。”
赵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懵懵懂懂地问道:“可是父皇好像不怎么出宫诶。”
赵颀的目光越过千重山万重岭落到了虚无缥缈的苍云里,他轻轻一夹马腹催马前行,烈马便跑了起来,越跑越快,直至飞奔而驰,小太子激动地惊叹了一声。
“我相信他会来的。那就要看你在他心中的份量了。”
赵颀的声音转瞬便被风卷到了九天云外,小太子兴奋地感受着驰骋带来的刺激,好奇着未知的前程,沉浸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忘乎所以,一点也没听清年轻的皇叔的话语。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裕灵山摘星阁,一场鸿门宴拉开了帷幕。
宴席上,贺琅身着一件白玉锦袍,锦缎上一只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金丝仙鹤展翅欲飞在朵朵祥云之中,金色的丝线徐徐绽放,细腻的云纹压在领口和衣摆处,将雅致绣在了每一针每一线里,端的是惊才风逸的风流倜傥。
他的腕间扣了一对玄色皮质护腕,腰间鎏金玉带钩流光溢彩,御舷使令牌悬在左腰,右腰侧只挂了一个红丝线缠绕的平安扣。他脚上蹬了一双鹿皮靴,银饰在衣摆下若隐若现,一身装扮把简单奢华诠释到了极致。
四下来客无不纷纷侧目,想看看这个金玉其表的座上宾到底什么来头。
贺琅低垂着眉眼,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玉埙,对周边的一切仿若未闻,自然也不会给那些探究的眼神丁点回应。
今日宴请除了贺琅和边灵珂是官家人外,其余大多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多数是要登“倾帆”的,穆洛衡借着中秋晚宴将众人聚集在此,一是为了掌握江湖一方登船人员的具体信息,二也是为了提前给官府和江湖双方互相通通气,至于那些王孙豪贵,官府,也就是边灵珂会另有安排。还有一些零零散散凑热闹来的,他们来去自由,只要不惹是生非,一般也就随他们去了。
周围都是互相寒暄的声音,还有比划着拳脚切磋的,跃跃欲试比武的,不过大厅里毕竟地方有限,实在不够各位豪杰伸展,于是大家只能稍稍收敛比比嘴上功夫,久不见的故人吵得不亦乐乎。
贺琅在那吵闹声中好像听到了程萧仪的声音,他抬眸循声望去,远远地看到大厅的另一端,程萧仪带着一众雾山弟子姗姗来迟地和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有来有往地打起了嘴仗。
贺琅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程萧仪便看了过来,对他点头致意,贺琅心下了然,远远地对程萧仪回以一礼,程萧仪甚为满意,携一众弟子落了座,跟他的老朋友继续扯嘴皮子。
“那小子便是贺家小公子?这眉眼也太温和了些,一点也没贺老将军那一股子狠劲呐。”那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说。
程萧仪道:“辛老六,这看人不能只看外表,我贤侄的确是陌上公子,温润如玉,但玉其本身,雕琢不易,不是所有人都得是块顽石,且看着吧。”
辛老六直接甩了程萧仪一个白眼:“你说话非得这么文绉绉的吗?”
“对啊,我读的书多。”程萧仪大言不惭地道。
辛老六道:“当初程兄放弃科考我是第一个不同意。”
程萧仪道:“六哥但凡支持小弟我一点盘缠我也就考了。”
辛老六道:“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不要脸。”
程萧仪道:“要不要脸跟是不是一把年纪没什么关系吧。”
辛老六:“……”
聊天的内容越来越诡异,雾山弟子自觉充当礼貌的木头,选择性耳聋。
“程阁主,暌违日久,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啊。”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程萧仪和辛老六的“叙旧”。
程萧仪抬头看去,轻蔑一笑道:“裘若渊,你怎么还没死。”
被称作裘若渊的男人头发花白,眼皮耸拉,脸上皱纹横生,右眼处有一道从额角横贯眼尾的陈年旧疤,一脸尖酸刻薄相,目露凶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裘若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说道:“托程老阁主的福,侥幸捡了一条命啊。”
雾山弟子都面色不善地看着裘若渊,程萧仪作为大家长,虽没带头动武,但也没给对方面子,嗤笑道:“那还真是不幸,癞皮狗也没您能活。”
四座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他们都不知道这两人,或是这两个门派之间有什么恩怨,但人生在世一大乐趣就是看戏,特别是看与己无关的大戏。
尉迟溱满脸嫌弃地评价道:“那是谁啊,长得好丑。”
边灵珂看了他一眼,无奈笑道:“那是苦渊门掌门人,裘若渊。”
贺琅督了他们一眼,继续把目光投向那边。
裘若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一脸褶子衬得他面目可怖,但他并未发怒,而是阴恻恻地笑道:“程阁主还是那么幽默,希望一会你也能这么泰然自若。”
言罢,他一挥手,带着门人落了座,好死不死就在程萧仪对面。
程萧仪眼不见为净地看向了别处,辛老六问道:“你何时与苦渊门交恶的,你也太能兴风作浪了吧。”
程萧仪不客气地别了辛老六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你高高挂起就成了,管那么多呢。”
辛老六被程萧仪挤兑的一噎,撇了撇嘴,自知理亏,就没再搭话。
程萧仪跟辛老六也只是泛泛之交,认识的时日长,但交情不深,加之辛老六年轻时也是个厉害的挥霍一把手,跟程萧仪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们俩属于互相看不顺眼的那种,年少时不打不相识,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见了面也能道声江湖老友,但也仅限于此了。
程萧仪一句话把辛老六气走了,林禹上前问他要不要换个位置,程阁主呵呵一笑道:“不换,就坐这,看我恶心不死他。”
于是雾山派与苦渊门就这么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誓要恶心死对方。
贺琅若有所思地盯着裘若渊一行人,手指灵活地旋转着玉埙,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苦渊门”三个字,而后想到了什么是的轻轻皱起了眉。
苦渊门在江湖上有些名望,但在武林中没什么建树,他们门派奉行苦修,这无可厚非,但修了这么多年也没修出什么名堂,武林大会连混打都过不了,之所以说他有些名望,是因为其不是小门小派。
苦渊门规模很大,且门派历史悠久,创建门派的祖师爷曾是一方剑圣,声名远赫,为门派奠定了基础,但苦于后继无人,门派日渐衰微。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苦渊门是“倾帆”之策的热切响应者,年年都会不远万里奔赴裕州。
贺琅对苦渊门知之甚少,但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个江河日下的门派没那么简单,至少,裘若渊其人不是个善茬,贺琅之前下山游历时,在那一尺惊堂木下,听到过一些关于苦渊门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但那故事是真是假贺琅不知,也无从考量,众说纷纭中,细水变洪流,泥沙俱下。
这时,穆洛衡踏入厅中,一袭鸦青长袍群青繁纹叠绕,广袖宽褂,玄带束腰,大步走来,无端生出了一股隐隐的威压。
穆洛衡其人,年少成才,十五岁继任摘星阁阁主之位,距今已有十年,当年在五云山武林大会崭露头角时,五云山掌门盟主袁昶便说他有逸群之才,日后定成大器。袁昶一席话为少年阁主在武林中立了根,此后十余年,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凭一己之力把摘星阁推到了武林前列,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威望,不少人说,若这个年轻人肯再拼一拼,下一任武林盟主争霸榜上,他必名列前茅。
这也是穆洛衡能代表江湖一方督办“倾帆”的原因之一。
穆洛衡恭俭有礼,略带歉意地道:“让诸位久等了,今日中秋佳节,诸位前辈,朋友能赏脸一聚,是在下之荣幸,我为大家备了美酒佳肴,望大家不要嫌弃,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
“银涯阁主客气了。”
“多谢银涯阁主盛情款待。”
大家互相见礼落座后,宴席开始,乐师奏曲,舞者款款而来,翩若惊鸿,下人有条不紊地为众人奉上玉盘珍馐琼酿。
一曲毕,穆洛衡对贺琅道:“贺大人说两句吧。”
贺琅很少经历这样的场合,但真正身临其中倒也不怯场,甚至比贺珩更为游刃有余,他端着酒杯在席间站起了身,冠冕堂皇的话说得精妙绝伦。
“诸位前辈,少侠,在下贺琅,表字凌云,现任御舷使,今有幸与诸位欢聚一堂,便祝大家中秋阖乐,这杯酒贺某先干为敬。”
贺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又斟满一杯,接着道:“不日‘倾帆’抵裕,‘倾帆’能否顺利启航还得仰仗诸位,这杯酒贺某预祝‘倾帆’全航无忧,干了。”
“这第三杯,”贺琅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道,“嗯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要说的了,那我就干了,诸位随意。”
贺琅一仰头,杯中酒一滴不剩地落了肚,诚意十足,毫无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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