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王十七祀

　　“此番多谢。”代郑勒马回身道。

　　夕阳渐渐沉入他身后的大河，落日的余晖将水面映得闪闪发亮，而天边，一弯月牙依稀可见。

　　两队人马即将在此分别，一方向南入京，一方向北去往无极城。不过眼见就要入夜，代郑提出建议：“何妨先去驿站稍驻，待明日再出发？”

　　这一路上就如二人所料并不太平，既有纵马前来正面拼杀的，亦有背后放冷箭的。代郑本还想留几个活口审问一番，解沉秋却没有半分手软的意思。

　　有亲卫的跟随，西王分明可以立于云端。但这一路上，他反而是沾染了最多鲜血的人，看得代郑暗自皱眉。

　　只是他们的交易已经完成，解沉秋尽可以不送他返程，西国至北国并非只能自雁门关而出。他承这份情，于是没有多说什么。

　　“不必了，至入夜还有段时间。”解沉秋穿了一副轻便的皮甲，他将包括严实的胄脱下，向代郑点点头，“后会有期，代君。”

　　话音刚落，他便从腰侧鞘中悍然拔剑，斩落趁机射向他头颅的箭矢；又归剑入鞘，自挂在马上的箭囊中同样抽出箭矢，一手扯下背后的弓反手射出。

　　听到意料中的惨叫声，解沉秋随即给了身边人一个眼色，不久那人便提着一颗首级返回，又在主君扫过一眼后，按照惯例割下左耳再丢进大河中。

　　“无论看过多少次，西王的箭术都还是这么惊艳。”代郑赞道。

　　解沉秋只语焉不详地道：“是距离太近，不必过誉。”他将兵甲一一重新放置，声音从胄的包裹中传出显得有些沉闷，“此后均是洛朝官道，不宜下手，你只需小心入口之物。”

　　“就此别过。”不等代郑再开口，西王很快结束了话语。

　　他率先御马疾奔而去，数十名黑甲卫士们紧随其后。一行人的打扮并无相异之处，这本是迷惑刺客的方式，却被西王自己破坏了。

　　解沉秋知道，他心中并没有很多自己已经是西国之主的真实感，此番回国继位也仅仅是在天子诏令支持的前提下，祭过宗庙昭告西国便罢，没来得及举行专门的大型典仪。

　　好在原本由于老师的压制，朝堂中宵小不敢露头，如今纵使是群龙无首蠢蠢欲动，也尚且来不及积攒足够颠覆西国的力量。

　　他冷静地想着，忽略自己胸中因提起恩师泛起的疼痛。

　　地位不稳时便轻易离开自是兵行险着，却非是解沉秋为分离多年的妹妹丧失了理智。

　　西国固然有忠诚于解氏王族的臣子，但他们与解沉秋之间终究为昔年旧事存有嫌隙，解沉秋无意计较的态度并不能取信于人。故而想要得到他们真心的追随托付，需要足够的时间和摆在眼前的事实。

　　此为其一。

　　且解沉秋离开清川城毕竟已经七年了。

　　清川城究竟是他的家，还是他人的据点，尚未可知。前往北国势必被敌人伏击，留在西国王宫却也未必能安宁。

　　此乃其二。

　　何况与代郑同行的一路，虽有额外的风险，人手充足却也更有保障。毕竟在来到此处前，一行人多在小路上行进，想要找到他们的行踪也没那么容易。

　　而代郑对他的感激，又何尝不是一份重要的筹码？

　　至于那些未经审问就被他全数杀死的人，解沉秋只是心知其中定是来自西国更多罢了。他不知代家和洛氏皇族之间究竟有什么龃龉，但他知道，洛栾这样的老狐狸，不会做无用之事。

　　去西国的途中未能在解沉秋手中处理掉代郑的性命，再多加重复即是无用。他们返程的小道，无论如何也还是位于西国的领土。

　　……只是这算计人心的活计，他确是许久不做了。从当年接受交易成为南国的刀，他就选择了相信须艽的决定。

　　如此说来也是可笑，为了在南国求存，被他算计最多次的，反而是他爱过的人。也幸好是因此，没有完全疏忽了这为王所必须的手段。

　　西王很快带着他的下属抵达雁门关，并不像他对代郑说的那样一行人留在关城暂住，而是趁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关口封闭之前出了雁门。

　　抵达了在更久远的时代被称作塞外，如今则是大洛领土一部分的地方。

　　他母亲此生再也未能回去的故乡。

　　那大概是一个再无趣不过的故事。不受重视的北国王女嫁给了备受兄长宠信的西国王弟，原本也算的上是门当户对。直到她的丈夫从兄长手中得到了王位，作为王后，她在娘家人的眼中突然变得炙手可热。

　　而西后本人，则一边无法舍弃渴盼已久的亲情，一边却也不愿背叛自己的丈夫。左右为难之下最终积郁成疾，早早抛下一对儿女撒手人寰。

　　——她其实远没有她自己想得那般重要，她的丈夫不爱她、也不够尊重她，她的母国也是同样。即使没有她，两国之间的关系仍旧会是那般粉饰太平；有她，也不可能摒弃前嫌握手言和。

　　只有对于自己的儿女，她是他们生命中的唯一。

　　可惜等西后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解沉秋一直觉得，她过世时应当是释然的。尽管不知该如何表达，但她事必躬亲的教导证明，作为一个母亲，她真切地爱着她的孩子们。

　　虽然那时候的兄妹二人同样无法理解这份珍爱，甚至对她的疏离心怀怨怼。

　　没有得到过爱的人，如何认清自己的爱？不知自己被爱的人，又怎样才能学会表达自己的爱？在主动选择结束和须艽的这段错爱后，解沉秋无数次反问自己。

　　如果他能够让对方更信任自己一些。

　　如果他更坚定一些，给出证据而不只是徒然的承诺。

　　只是追悔这些已是无用，解沉秋与须艽有弑师之仇，忠于洛朝的西王与野心勃勃的南王更是不可调和的大敌。

　　西王心中一冷，代郑当日问他的问题，答案已经十分明了。

　　他们是仇敌，也只能是仇敌。恪守为臣之道便罢了，若来日南王为一己私心意欲掀起战火，等待二人的只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静谧的夜色中，解沉秋缓缓呼出一口气。以他对南王的了解，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跟随他的黑甲卫士们正是朝中几位忠于解氏王族的重臣所挑选，此行亦算是对他的考验。待从北国回归，便是清洗清川城之时。

　　没有给他优柔寡断的余地了。

　　“天朗气清、月明星稀之夜。”他对距离他最近的黑甲卫士道，“取材制作火把，今夜，我等必须穿过悲风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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