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江夜却将茶杯推了回去，装作不明就里的模样，说：“冬神和我打什么哑谜，我还真看不出来。”
　　冬神毫不掩饰，低声对江夜说：“四方不能没有北冥。”
　　江夜没有搭话，只是撇过头，扫视了一圈坐在几步台阶之下的人。
　　宋醉坐在他对面那一排最末端的位置，旁边是他的兄长宋浔。
　　四方不能没有北冥，就像之前江夜所设想的，如果真的把冬神和陈忘处决了，或者非一定要让四方对薄公堂，燃起一次战火，就得不偿失了。
　　北冥固然有错，但北冥能够统领北方的三界，由古至今，自然有他的道理。如今若是把冬神和陈忘处决了，那北冥的镇主该让谁来做？玄武方神又要等多久才能现世？且不论这会对北冥的三界秩序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伤害，如果真的是仙界出了问题，那要凡人和那些妖该怎么看待他们仙神？
　　说来说去，仙界在三界之中最是位高权重，神仙代表着福泽与正道，除了他们自己，还没有人能治他们的罪。
　　天下三界虽然没有明确的地界，但是三界有着明显的差别，人还是会向人靠近，妖还是会向妖靠拢。神也不例外，不论如何，首先选择的，一定是同类。
　　但北冥要胆大妄为，违背生死常律造一个冥界，亦是一个大错。这件事情不可能不被旁人知晓，而且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不过怎么闹怎么说，就全看北冥，或者说全看在场的人怎么决定了。所以，这件事情出在北冥，北冥自然要给一个交代。
　　江夜看了对面的唐迟和陈忘一眼，说：“也不尽然。”
　　冬神道：“不知方神意下如何？”
　　江夜道：“飞升谷的那些亡灵我也都看见了，想来冬神也明白，即为北冥镇主，自然是要给北冥三界一个太平的天下，而如今事与愿违，冬神非但不恪尽职守，甚至为一己私利，以身犯险，不仅不让那些亡灵入土为安，甚至连死人也不放过，是否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冬神与我、与南司官，都是心如明镜。”
　　江夜说话并无避讳，不像冬神那样做了坏事底气不足，遑论这一切许多这么多人去评判，所以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殿内的人均听得见。
　　他话说得很清楚了，有些错误要有一个交代，有些罪过要靠生命去弥补。
　　冬神听完江夜的一番话，并不诧异，也不慌张，只是冲阶下的楚君递了个眼神，又别有意味地看了眼陈忘，然后说：“早闻东境的青龙方神年少有成，十九岁时火陨天劫力挽狂澜，救东境三界免于苦难，今日一见，觉得当真是所言非虚。方神心系三界众生，实在我等钦佩。但是，方神殿下，据我所知，你看到的仅仅是九元仙客的幻境吧？”
　　不知道为什么，“九元仙客”这个称谓此时此刻从冬神的嘴里冒出来，莫名让人觉得不舒服。
　　江夜道：“是。”
　　冬神道：“既然是仙客的回忆，那么方神所见，也仅仅是仙客的一面之谈而已。”
　　江夜颔首：“你想说什么？”
　　冬神双手一摊，看向众人，说：“我想说，既然方神见了仙客的回忆，能听听仙客对此事后的看法见解，那能否也听我说一遍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江夜并不回答，隐隐觉得冬神身后的那个半水蓝色光圈格外刺眼。
　　冬神自顾自说：“我只在场诸君有来自东境的仙神。既是来自东境，想来多多少少都听过‘钟乐’这个名字，在你们的眼里，‘钟乐’，一定是位仙神吧？”
　　冬神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人开始不安生了。
　　尤为瞩目的便是陈忘，因为自始自终，哪怕是到了现在，他所见的钟乐，心中的都是一把灵锁。既然是灵锁，那怎么会来“仙神”一说？最最要紧的是，陈忘是亲眼见过钟乐妖神的人，他亲眼所见钟乐幻化为白鹿。要知道，仙神并无原身，没有动物形态的说法。
　　而冬神所说东境仙神，其实包括看了钟乐回忆的宋醉。他们则和陈忘刚好相反，觉得钟乐就是仙神。毕竟从一开始，东境大帝都说钟乐是仙官，所以带着这么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他们自然而然地就认为钟乐是为了更好地探查北冥异动的情况，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鹿妖。也正因如此，几个人并没有细看过钟乐心里的那把锁，到底是仙锁还是灵锁。
　　如今冬神既然这样说，那只能说明，钟乐心中的是一把实打实的灵锁，不然不可能留在陈忘身边这么久都没有被发现。
　　果不其然，冬神又道：“所谓仙神，其实，也仅是一个半仙之体。”
　　殿内刚刚生起的一些异动瞬间安静下去，殿内噤若寒蝉。
　　陈忘登时起身，问到：“什么叫半仙之体？！”
　　阶下的楚君解释道：“所谓半仙之体，特称一些不能成仙而偏偏有了仙锁迹象的灵。人是可以修道修仙的，所以，人是能修成仙锁，位列仙班。所以半仙之体，也特指那些已经修成灵锁的妖，成仙之后的样子。他们虽然有了仙锁的迹象，但改变不了他们灵锁的内核，怎么说都不能算仙，是为半仙。”
　　陈忘又迫切地看向钟乐，似乎是想要钟乐出来解释一下。然而钟乐对此不置一词，这些对话仿佛是对他的审判，而他近乎默认的态度让陈忘几欲疯魔。
　　殿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但其实不过片刻，仅仅是焦急等待钟乐回应的陈忘觉得漫长。终于，他再也顾不得别人的注视，看向钟乐，说：“无忧，他说的是真的吗？”
　　钟乐先是沉默，然后点点头。
　　半仙之体，听上去好像这个人既有仙锁又有灵锁，但其实妖也并非纯妖，神也并非全神，三界之中，找不到一个同类。
　　陈忘又神经质地问到：“为什么？”
　　钟乐理了理衣袖，开口道：“我父母希望我成仙，他们受难临终前将自己的灵锁凝聚到我身上，为我避去了修成人形的一些劫难，同时又淬了仙器在我身上，待我日渐长成时，就已经是半仙之体了。”
　　隔着几步路和两个案几的距离，陈忘死死盯着钟乐说：“可你和我说你父母并未修成人形，哪里来的灵锁和仙器？”
　　钟乐避开了陈忘的视线，说：“我骗了你。”
　　陈忘声嘶力竭道：“为什么！”
　　钟乐终于抬眼看他，说：“不为什么。”
　　另旁的楚君见状，开口道：“陈见欢，你收敛一下情绪。”
　　陈忘斜睨了楚君一眼，说：“不用你管。”说完，忽然想起来什么，看向冬神，说：“无忧是半仙之体，你如何知道？”
　　冬神并未开口，依旧是楚君道：“你说如何？自然是施法探查的，略施法术，仙锁灵锁不就一望而知。”
　　话音刚落，陈忘“噔”地一声拍案起身，没等余下的人看向他，他就已经转瞬来到了楚君面前，略微弯腰，抬手抓着楚君的衣领，把跪姿坐在软垫上的楚君往上抬了几分。他说的话几乎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探的？”
　　楚君突然被抓被呛了几口气没缓过来，但依旧不卑不亢道：“是我。”
　　陈忘怒道：“你怎么敢？我有没有和你和冬神说过，不准动无忧？”
　　楚君的脖子被自己的衣领勒得死死地，面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但依旧自视甚高道：“说过又怎样？你不是也说过钟无忧跟东境再没半分关系，往后就是北冥的人？既然是北冥的人，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陈忘用力一甩手，把楚君甩出了几步远，一直到楚君撞到殿内的玉柱才堪堪停下。旋即，不等楚君起身，陈忘便转瞬到了他跟前，一只手抓着他的脖颈，说：“你怎么敢？楚君你别忘了，你只是冬神殿前一个伏案的书童。”
　　楚君双手抓着陈忘的手，奈何他根本敌不过陈忘，倏然挣扎起来，咒骂道：“疯子！”
　　“住手！”眼见陈忘要把楚君的脖子掐出血痕，冬神终于发话，旋即一道仙法把两个人分开，又道：“念卿，你先下去。”
　　甫一挣脱束缚，楚君手撑着地咳了几声，听见冬神的嘱咐后，勉强应道：“是。”而后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最终选择施了仙法，将自己带离了这个风雨欲来的地方。
　　冬神道：“想来诸君也知道所谓半仙之体是什么了。我想说，诸君于幻境之中的所见所闻，并非全实。飞升谷死尸一事，见欢自然有错，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受了妖的蛊惑。”
　　闻言，陈忘难以置信地看向冬神，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他实在难受，烦躁说：“你什么意思？”
　　冬神看也不看陈忘，似乎是觉得到了这个局面，陈忘会是北冥找替罪羊的最大阻碍。
　　是了，替罪羊。
　　正所谓法不责众，但是真的有违人伦道德，到了天理难容的地步，也一样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罪孽深重是一回事，但这个错误既然被发现就一定会被人想方设法解决，这件事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过去。常见的历史中的重大事件并不会被人遗忘，这件事情会成为过去，但是总得有个人出来抵罪，否则如何平息三界众生心中的怒火。
　　就像常见的，兵败需要一个将军殉身沙场，兵胜亦会有一个将军被赐地封侯、流芳千古。
　　不过一个事情，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罢了。
　　冬神乃北冥镇主，在北冥自有他的威望，即使东境大帝可以下令注他的仙籍，甚至是直接处死，那然后呢？北冥的镇主谁来做？楚君吗？可楚君也是冬神一手带出来的，安排他接冬神的位置，跟继续让冬神做北冥镇主，又有什么区别。
　　而陈忘，他是方神，在普世的观念里，方神就是赐福赦罪的，就算犯了错，人们也不会责怪于他。因为方神本就是一方的守护神，即使一时入了不归途失足成错，但人们相信方神根本上是善良的。
　　所以，陈忘根本没办法判罪。
　　但北冥这是要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造一个冥界，这样一个弥天大错是需要人背负罪名的，否则难以服众，难以让人继续相信他们信仰的人根本上是善良虔诚的。诚然，钟乐就是最好的选择。
　　钟乐这个东境仙官，说好听了是半仙之体，说难听了，就是个人不人、妖不妖、仙不仙的灵，这样的一个生灵，在三界再找不到任何一个相似的人，他死了会有人难过？
　　所以这个骂名，钟乐来背负，再合适不过了。
　　一个人的死亡可以换取更多人免遭劫难，这样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其实从楚君出现在松周海，说要细说冥界一事的来龙去脉，又平和地把他们带回了玉瑶台，其他人差不多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当时不知道北冥会把谁推出来顶罪。但当他们齐刷刷都到殿宇之内时，便明了了。
　　这些人里，除了钟乐，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身涉两方，更没有哪个人在这件事情上涉足比他还深了。
　　只有陈忘后知后觉。
　　也可能是他在回避这个结果，刻意阻止自己不去这么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