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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卑与自负
今夜月色宜人,塘里荷叶随风卷起边角,于暗影中可一窥粉嫩花苞的风华。
一次丝竹歌声动,金壶斟玉液的官家聚会,由一位从一品和一位二品的大人携手举办,邀请来天南地北的文坛豪杰,权贵豪绅,于这荷塘边品月。
周行致穿了那身林青特意找裁缝店细改过的长袍。
白月似的缎子在稀薄夜色下隐隐泛着淡蓝的大片层叠云纹,领口是较暗的银带镶边,上面浮了一层精致鸟纹刺绣,也在月光下映出柔美的浅蓝光晕。
光影交融下,不论远看近看,都颇为神奇,更别提那穿衣的男子五官深邃,长眉英挺,挺拔的脊背胜过寒光闪烁的枪杆,宛若出鞘宝剑,锋芒毕露。
哪怕这人的政治手段有多么拙劣,这一刻,不论男女皆难以抵挡这份吸引力。
周行致一个人独行在月下,身影虽萧索,却因为那份将军气,又独立得不同寻常。
远处那些成群结队的人们不禁有了窃窃私语。
“那就是红缨帅?你别说,这真是……可入眼。”
“卓文兄是想说他身姿气度美如景色?”
“昌德兄说笑了,这怕不是你的想法。”
“哈哈哈,是我的,也是你的,皓月当空,荷香漫水,当赏月,赏花,赏人!”
绕塘的小径是鹅卵石铺成的。
周行致静静独步在径上,看似安宁,心中却并不平静。
官场寸步难行,家中却又乏味。
他仰首看那轮巨大雪白的明月,恍惚间却又追忆起小时晨起练八极拳时看到的月亮,还有那颠沛流离的十年间,在一路南逃的路上,带着狼狈和辛酸看到的月亮。
多苦,多累,都过来了。
只要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要熬过来,用对手法,就能收入囊中。
这一轮明月,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周行致想着,心思渐渐放空。
身侧却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周行致转头一看,却骤然微微散大了瞳孔。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美人,黑亮如瀑布的长发柔丝垂至臀部,白嫩的额头吹弹可破,琼鼻娇小,杏眼朱唇,青黛眉似画中远山渺茫柔和,好似迷朦里挽住的那一缕春光,在这热闹的夏季,此等绝色已如最后的冰清玉洁,可望而不可即,伸手难留。
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里也有三分打量。
周行致退一步行礼,道:“在下骁勇将军周行致,敢问您是?”
女子道:“小女子生母香丹妃,幸得父王厚爱,赐惊鸿之名。”
初步了解了南国朝廷的周行致闻言心中一惊,这位主动来与他交谈的竟是当朝四公主:惊鸿公主。
惊鸿照影美人眸,周行致曾经耳闻四公主的美丽,却只道红颜枯骨,无甚在意,这毫无防备下的一看,心中掀起的何止万丈波澜!
怎么能说上过战场的血勇之人不会被区区美色所诱惑?
这等绝世佳人,哪怕英雄见犹怜其弱态,恨这苍天不多多降几分福祉与她,将之留在怀中疼爱风情。
惊鸿公主看见周行致得知自己是谁后那有几分呆滞的模样,不禁抬袖掩嘴一笑,睫毛略低,扬起如花笑靥。
那双眼,当真是如见惊鸿。
周行致微微闭眼,复又睁开,终于神色平复,礼貌地邀请四公主与他同行。
惊鸿婉笑着答应。
男的丰神俊逸,女的清贵天仙,并肩而步,真乃罕见一景。
这会儿荷塘边的人们就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赏景,还是在赏人了。
…
原以为只是寻常赏景的同行,周行致却发现惊鸿公主所谈的话题与良辰美景并无关系,反而句句游离在政治交际边缘,让他难以回答。
在谈话中他渐渐觉出味来。
惊鸿公主不是来玩闹的,而是在试探他的政治立场。
可是周行致觉得自己初入官场两周余,并不需要这么快考虑好派系和立场问题,因此对惊鸿公主的许多问话,他纵然很努力地想表现出自己并不是无所准备,却依然单薄得诱人发笑。
惊鸿公主听到这样生涩的回应,往往也只是笑而不语,依然优雅大方。
这样的从容姿态与周行致内心的窘迫形成了天壤之别。
有时候周行致看向她时,甚至会觉得对方高不可攀,而自己,只不过地上一小虫。明明在身高上,武力上,他都远远超过惊鸿公主,这短短一段同行,却使他承担了如此压力。
终于,惊鸿公主像是试探完了立场之事,开始为他找回几分丢去的颜面。
她问起他南来的战斗。
这无疑是个彰显男子气概的好问题,但是周行致并不乐意在这种场合,花前月下,用轻描淡写的两三句话说出那些血迹斑斑的过往,这样做,会让他看起来像是那些在卖弄才华取悦美女的人。
“那些事情,现在不便说。”周行致没什么委婉地道。
他原以为惊鸿公主会不悦,毕竟自己这样扫她的兴致,却有些奇怪地发现,这句话使得这位公主今晚第一次侧过脸正视了他一回。
那双明眸中,闪动了一些和之前提问时不同的情绪。
可是皇室人心机深沉,这个表情,周行致并不能读懂。
“惊鸿向将军道歉,这等事情,的确不便于现在叙说,”她说,“需得身处庙堂大殿,史官持笔候于侧,才能有幸听将军言及。”
“不过惊鸿还是有一点好奇,将军的故事是否如话本那般,南来十年,步步为营,纵览时事,横观大局,才能实现先从西南下,又北折回孤城山陵;再从东南走,路经十字阵;过五山,入自救军;渡黄水,立赤军帅旗的如此壮举?”
周行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此为话本内容?”
惊鸿公主回道:“是几位南来说书人共同做的话本,据说他们亲眼所见将军辉煌功绩。”
此言未落,却听得周行致嗤笑一声。
惊鸿公主还未来得及诧异,就听他轻描淡写地批驳道:“此话本其中惊险,不过十之一二。”
惊鸿的眼中惊异一闪即逝。
她原以为……那话本,是夸大了写的。
周行致很随意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公主不必奇怪,臣所行事,除了臣身边一人,再无旁人能全盘知晓。”
并行的二人就此安静下来。
月影浮沉,暗香萦绕,荷塘风起里沙沙轻响,柳枝垂影于月旁殷勤点缀。
除了他们二人,这塘边还有不少两两成对的人在行走。
一双双人皆男才女貌,宛如天仙配对。
周行致和惊鸿公主也时常被路过的旁人吸引目光。
此景,倒是让安静下来的惊鸿公主心中浮涌了一个新的疑问。
“一般此类聚会,都需邀伴侣一同出行,不知将军为何独自来此?”
惊鸿的嗓音如同银铃脆响,悦耳又空渺。
她的美目看向周行致,却见后者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似乎不方便回答。
但更像是别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公主微微眯了眼睛,她记得,话本里面,周行致分明有一位未娶之妻,而周行致刚才话中提到的那“身边一人”,无疑就是那十年动荡相随的人。
但来到南都以后,惊鸿从未听闻周行致要举行婚事,也从没有听说他在公开聚会场合,有携带过伴侣。
…
赏月结束后,又有宫廷画师到场,为达官贵人和他们的伴侣绘画。
惊鸿本来有伴,那伴侣却中途有事先行了,因此她便提出与周行致一同入画。
“此画可视为今夜月色之纪念。”惊鸿笑颜清雅。
周行致被这笑容微微晃了晃神。
原来,这世间还有此种清贵之笑,动人心魄。
宫廷画师看到他俩如此容貌登对,也相当赞许,话语连篇间句句不离夸赞。
“一个是仙女下凡,一个是人间将帅,二位同时入画,这凡间画纸也得生七彩之辉!”画师口中绝赞不停,运笔如灵感喷涌,不多时就完成了当晚最惊艳的画作。
周行致看到画的那一瞬间也忍不住发愣。
好一对神仙眷侣,出双入对。
惊鸿看他有意留下这画作,就主动让出了。
周行致默然地收下未干的画,与她相互道别。
…
马车里,车座铺着绒毯,挂了草木香薰。
惊鸿坐在里头,听着车轱辘作响。
待到车驾快要靠近皇宫时,她发声问车帘外那老仆从。
“王公公是否知晓骁勇将军的那位未过门之妻,可是确有其人?”
车外,那老仆很快就回答了。
“回公主的话,奴的确知晓那人,而且还见过那人。”
惊鸿奇道:“公公且说的详细些。”
“是,公主。奴之前在坊市曾偶遇那位女子,因为被武器毁容,尤其令奴印象深刻,后来打听,才知道就是话本里那位传奇女子。”
“相遇之时,奴见那女子正带一家仆购置摆件,声语温和,气如清风;所拣选之物,偏向素净雅致,举止与话本所写出入甚大。”
“公公方才说,”惊鸿道,“她因伤而损貌?是否严重,可否治好?”
“回公主的话,奴见那伤丑陋如蜈蚣,无从用药。”
良久。
王公公才听得那车内传来一声叹息。
“公主仁善。”王公公道。
“非也。”
惊鸿却说。
“我不是叹那人的伤无从治好,而是叹有人明明能与那人共度十年艰苦,却在功名成就之后羞于与她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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