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渐渐停下，乌云拂散，天边露出点点明光。
　　图日西骑着他的白马，趁天将亮未亮时出了骥北门，原奉站在城门上，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将军，您真的相信他？”蔡昇问道。
　　原奉转身下城楼：“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完全相信，但也不能完全不信。”
　　“我反正不相信他。”蔡昇嘟囔道，“旁勒阿雅，这名字听着就晦气。”
　　原奉脚步一顿：“我告诉你内情不是让你来指手画脚的。”
　　“可是，将军，属下虽然没念过兵书，不识几个大字，也懂得什么叫做铤而走险。他是个旁勒阿雅，说得好听点是前朝贵族，说得不好听，就是个换姓家奴。”蔡昇嚷嚷道，“倘若有一天，他把将军你出卖给了柘木儿王，那又该如何是好？”
　　“不用你操心。”原奉答道，“我控制得了他。”
　　“那是现在控制得了……”
　　“蔡祈阳，”原奉皱着眉叫道，“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多高见？”
　　“这……”蔡昇语塞，“属下只是想给将军分忧。”
　　原奉无奈：“你能去识两个字就是给我分忧了。”
　　蔡昇委屈地垂着头。
　　“行了，和你说个事。”原奉招了招手，让他到自己跟前来，“你知道北幽兵马都尉吴锦行的事吗？”
　　蔡昇摇头：“什么事？”
　　“也没什么，”原奉含糊道，“就是从今以后，肖立任北幽兵马都尉，他做不了我的副将了，由你顶上吧。”
　　“我，我……”蔡昇瞪大了眼睛，一时不敢相信。
　　“我打算把牧流的亲卫三营交到宋河手里，到时候王荃有什么需要，你自己看着办。”原奉接着道。
　　“属，属下领命。”蔡昇语无伦次，“那，那属下以后就是在广宁府一直跟着将军您了？”
　　原奉看他：“你现在不是在广宁府一直跟着我？”
　　“是，是。”蔡昇喜出望外。
　　原奉转头要走：“还不赶紧跟上。”
　　蔡昇慌忙小跑上前，探头探脑地问道：“那将军，吴都尉他怎么不干了？他要回家种地吗？”
　　“跟你没关系。”原奉随口打发道。
　　蔡昇还想追问，但却被原奉明显不耐烦的脸色堵了回去。
　　直到三天后，蔡昇才听说，那位北幽兵马都尉竟然“坠马”死了。

　　“一个好端端的兵马都尉，怎么就能坠马呢？”牧流亲卫三营中，一个巡营的小兵奇怪道。
　　“这谁知道？据说被自己的马踏了好几下，脸都血肉模糊了。”他的同伴接话道。
　　两人感慨了半天，直到守备来换防，这才止住话音，架着红缨枪绕去别处。
　　一直躲在他们身后那片帐栏下的文岫趁着这个机会钻了出来，她不紧不慢地捋了捋散下的发丝，转身拐进了一个军帐中。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随她而入。
　　“小妹，你疯了吗？”梅竹青低声叫道。
　　文岫看到他，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笑道：“我等了你一路，还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露头呢。”
　　“别跟我开玩笑了，”梅竹青紧张地环顾四周，确定这个帐内无人后，才继续说道，“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文岫没理他，径自走到一个堆着卷册的架子旁。
　　“你要找什么？”梅竹青紧紧地跟着她。
　　文岫随手把其中几卷丢到梅竹青的怀里：“帮我看看，里面有没有关于三营兵变的军志。”
　　“三营兵变？”梅竹青一愣。
　　“对，”文岫顿了顿，“除了三营兵变，你再找找有没有关于当年剿匪后收纳归安山匪的军志。不过我觉得没有，毕竟那时剿匪是在北幽一带，就算有，也得去北幽府查。”
　　“你查这些干什么？”梅竹青问道。
　　文岫也不言语，只低头自己翻看。
　　梅竹青叹了口气，也把那几卷册子翻得哗啦作响。
　　“三营兵变时，你在广宁府吗？”文岫突然问道。
　　“不在，”梅竹青回答，“当时师父刚刚被诛，我不敢贸然来广宁，只能先藏在探琅武坊，等到风头过了，才来的广宁。”
　　文岫挑了挑眉，没说话。
　　“你对三营兵变很好奇？”梅竹青试探道，“这事都过去多久了，当初被肃王撺掇造反的叛军头子已经伏诛五年了，连帮过原奉平定叛乱的走马商贩陆弼都在去年城破时被鞑克人杀了，你好奇这些还有什么用？”
　　“你猜。”文岫眨了眨眼睛。
　　“别逗我了，”梅竹青看了一眼帐外，又转头说道，“你快点，小心被长鹰军的人逮走。”
　　“放心，这帮酒囊饭袋可没本事抓到我，连那些看守将军府的亲卫都没这能力，更别提他们了。”文岫边看边说。
　　梅竹青深吸了一口气：“小妹！”
　　“好了，好了，”文岫终于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她将那卷册子抽出，揣进怀里，“你可真够啰嗦，天天待在原奉身边，他都不嫌你烦吗？”
　　这话话音还没落，帐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梅竹青一把捂住文岫的嘴，闪身出了军帐，待两人再回头一看，竟发现刚刚不过是路过了一匹马而已。
　　“蠢货。”文岫说道。
　　梅竹青草木皆兵，他拽着文岫绕到了一条无人的小路上，飞快地离开了军营。

　　“在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不能到处乱跑，不能随便见人，你说你万一……”
　　“万一被原奉抓到了，他还能杀了我不成？”文岫摇摇晃晃地坐到桌边，要去伸手拿酒壶。
　　梅竹青拍开了文岫的手：“他不会杀了你，但他会像那位一样，把你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可以试试，”文岫笑了起来，“原奉有没有本事关住我，你难道不清楚？”
　　“我说话你听着就行，别忘了……”
　　“别忘了你比我大好几岁呢，”文岫学得有模有样，“几岁啊？也不过一岁半而已，从小就以此压我一头。你敢用这区区几载去压原奉吗？他只比我大三天。”
　　“别狡辩。”梅竹青伸手，“把你带出来的东西给我看看。”
　　文岫乖乖地交了出来。
　　梅竹青皱着眉，随手翻了几页：“三营兵变的始末与伏诛军士名录，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些造反的军士都是我父亲的手下。”文岫轻声说道。
　　“什么？”梅竹青抬起头，一脸震惊。
　　文岫淡淡一笑，她拿起那卷军志，一点叛军之首黎步的名字：“这是当年我祖父的左舵，被朝廷招安后，他没有随我父亲归顺懿安帝成为影卫司中的一员，而是奉我父亲之命，领双刀门余下门徒隐匿于江湖，随时听我父亲的调令。”
　　梅竹青呼吸一滞：“信物……”
　　“没错，他就是那个听令于双刀门信物的人。”文岫一勾嘴角，“除了他，长鹰军中还有不下五千这样的军士，他们都是双刀门的门徒。据我所知，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亲卫营统领副将王荃。”
　　“这怎么可能？这……”梅竹青不可置信道，“当初那位找了那么久，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些人藏身于各处，有颠覆朝廷的能力。”
　　“他们确实有颠覆朝廷的能力，但是在颠覆朝廷之前，需要先颠覆长鹰军。”文岫不疾不徐道，“有了长鹰军，难道还怕颠覆不了朝廷吗？”
　　梅竹青肩身一颤：“你要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文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暮色渐浓，广宁将军府内，李司南挎着双刀在院中转了好几圈，她正焦灼地等待着文岫。
　　外院中时不时传来长鹰军换哨的脚步声，听得李司南愈发紧张。
　　她不知道原奉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原奉对自己有什么打算，李司南很清楚，事到临头了，她这一身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顶用。
　　当然，她最怕的还是自己与文岫的秘密传到原奉的耳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原奉感到畏惧，她摸不透原奉的心，也猜不出这个男人都在想些什么，但李司南很明确一点，原奉变得越来越偏执。
　　也或许是因为文岫说了那么多似真似假的话，也或许是原奉逐渐显露出的疯狂，这都让李司南惊惶，她渐渐觉得，自己在广宁已经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了。

　　“小郡主！”正当李司南的思绪一片混乱时，墙头响起了文岫的声音。
　　“师父？”李司南惊喜地回头，“我以为您今天不来了呢。”
　　“那怎么可能？”文岫笑道，“昨天早上约好了，今儿怎么能爽约？”
　　李司南舒了一口气，她刚刚总在隐隐担忧文岫被原奉抓到。
　　“小郡主，上来！”文岫拍了拍自己的身侧，“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司南一时犹豫：“出去？”
　　“你不乐意？”文岫扬眉道，“都被原奉关了多久了？你不觉得闷得慌吗？”
　　李司南转身张望了一下门外：“可是那些军士怎么办？他们都守着我呢，我要是不见了，将军肯定会责难他们。”
　　“你还担心那些小兵？”文岫笑出了声，“就算是他们不犯错，原奉也会四处找茬，昨儿我还听说，原奉因为牢城狱卒没看好守备，就把里面的人全都发配到肃西做苦力了。要我说，还是去肃西强一些，至少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师父！”李司南跺脚道，“别说了，你快下来吧，小心被人家看见了。”
　　文岫向李司南伸出了手：“放心，我已经把他们放倒了，没有人会发现你我。”
　　李司南看着文岫那只瘦弱纤细的手，将信将疑道：“师父，您能把我拉上去吗？”
　　文岫托着下巴，勾起了嘴角：“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李司南一咬牙，她爬上石桌，踩着那棵巨大的梧桐树，用力一跳，抓住了文岫的手。
　　文岫的手冰冷柔软，但却又格外有力。她抓着李司南的腕子向上一提，便把人拎到了墙头。
　　李司南笑了：“我以为只有原将军才能拎得动我。”
　　“小郡主，你很沉吗？”文岫一眨眼，翻身一跃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下来，我这回可不帮你了。”
　　李司南也不是头一回翻墙，她利索地跳了下来，跟上了文岫的脚步：“师父，我听人说，你被废去过手脚，连路都走不稳，怎么能这么有劲儿？”
　　“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这是傻子。”文岫挑眉道。
　　李司南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两人七拐八绕，从将军府中钻出，转到了一条小巷子里。
　　“师父，您要带我去哪儿？”李司南问道。
　　文岫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答道：“跟紧我就行了。”
　　此时，天边最后一缕夕光也渐渐隐去，繁星还未闪烁，夜色却已格外沉暗。
　　李司南屏住了呼吸，她知道现在还未到宵禁时分，但街上已有飞驰而过的长鹰骑兵了，小商小贩早早地收了摊，门户也纷纷挂起了打烊的牌子。
　　从将军府走到西城口，路上已罕有人烟，李司南越往前走，心中越没着落，她拉了拉文岫的胳膊，轻轻摇头。
　　“小郡主，你怕了？”文岫垂目问道。
　　李司南没答话，可脚下依旧一动不动。
　　“不要怕，过了今晚，世上就再无忆锦郡主，也无璧心公主了。”文岫淡淡一笑。
　　李司南一凛：“什么？”
　　文岫道：“小郡主，你想离开这里吗？”
　　一阵暖风吹过，却把李司南吹得浑身一颤，她缓缓点了点头：“想。”
　　“那你想要那个据说能号令双刀门、颠覆朝廷的信物吗？”文岫又问。
　　李司南不说话了，她错愕地看着文岫。
　　文岫轻声道，“国祚兴衰，自有天命，大俞何时亡，哪里是信物能决定的？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他的后路不止如此。”
　　“师父……”李司南神色晃然。
　　“十几年前，北境山匪横行，流民起义，为了镇压匪寇，我父亲便散出了所有的手下，协助原老将军。那些人被他放进了深山，埋进了北境的数万流民中，成了长鹰将军的眼睛。”文岫的手抚上了李司南的脸，“现在，不如就来做你的眼睛吧。”
　　李司南怔怔地看着文岫：“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选中你了，”文岫的双眼在漆黑的夜中亮得惊人，她依旧是一副饱受摧残的苍白模样，但却神采奕奕，文岫说，“原奉并不知道，这才是我心甘情愿被他带到北境的真实原因。”
　　“真实原因？”李司南颤声道，“你要让我去造反？”
　　“小郡主，你又不是我大俞的臣民，何来造反一说？”文岫笑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接下信物？”李司南后退了两步，几欲拔出双刀。
　　“你已经接下了。”文岫的声音仿佛飘在半空，她嗓音尖细，语气温柔：“那信物，就是你手中的双刀。”
　　李司南手一松，瞬间落刀归鞘。她一阵悚然，不由连连后退，恨不能拔腿就跑。
　　“小郡主，你已经没有退路了。”文岫笑着说道，“因为此时原奉已经踏进了长鹰将军府的门，如果你回去，后果可想而知。”
　　“为什么？”李司南惊道，“他已经近一个月都没有回将军府了，为什么会现在……”
　　“你说呢？”文岫勾着嘴角问道。
　　李司南瞬间了然，她低头看向那双刀：“所以，我只剩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吗？”
　　“小郡主，对于你来说，这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路。”文岫说道，“当年在原存山老将军的安排下，双刀门的所有门徒都被收进了长鹰军，而小郡主你只需要出了这道门，沿着官道一路走到牧流，便能顷刻间得到五千余人。他们会在长鹰军中掀起波澜，会带给你更多兵马，到时候，不管你是想做忆锦郡主，还是想做璧心公主，都可以尽情挑选。”
　　“可是，若我什么都不想做呢？”李司南反问。
　　“不可能，你是草原的公主，生来就该骑着塞北的骏马驰骋天下。原奉把你关在屋子里，让你不见天日，可这永远都无法消磨你的血性。”文岫勾着李司南的下巴，令她仰起了头，“我这么做是因为恨原奉，但选中你是因为欣赏你，小郡主，你可不能辜负我。”
　　将军府那头突然传来一声鹰啸，紧接着一道黑影盘旋飞起，在幽邃的夜中阵阵啼鸣。
　　“带着这把刀，去牧流，要么找一个叫王荃的人，要么告诉跪在你面前的第一个军士，这刀是你师父送的。”文岫说道。
　　“师父……”李司南看到了苍鹰，她压低声音叫道，“师父，那你怎么……”
　　话没说完，李司南一回头，发现文岫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李司南握紧了双刀，她不再犹豫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