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玉树上开了一朵花。
　　花落后结了果子。
　　果子快速地成熟起来，落了下去。
　　刚好砸在玉逍遥的头上。
　　他一个哆嗦，醒了。
　　好大的雾啊，这是他头一个想法，然后发现自己躺在纠缠的树根上。
　　雾气弥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很想了一会儿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死……吗。
　　“夜萧！”他喊。
　　没有回应。
　　一个影子忽然落在他身上，他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雾气中，对方的脸忽隐忽现，神清俊秀，长发如乌玉一般，额心有一粒寒玉，隐约放着光。
　　这人俯身拾起了什么，递给他。
　　是那把五弦琴。
　　他下意识去接，对方立刻松了手。
　　像是不想碰到他。
　　他笑，“你是伏羲神君吗？”
　　那人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玉逍遥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冰冷而又复杂的眼光，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和他有仇。
　　那人不再看他，朝一个方向走去，雾气似乎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那人的背影。
　　那人停住了，回头。
　　似乎是叫他跟上。
　　他赶紧抱着琴跟上去，“这位朋友怎么称呼啊。”
　　那人还是不说话，只默默带路。
　　他无奈地笑，心想这个人还真是奇怪。接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浑身的伤痛感都消失了，身体轻盈自在，无拘无束。
　　他看向自己的身体，无论是鞭痕，还是被刺的伤口，都没了。
　　就连儿时闯祸留下的旧疤，也消失不见了。
　　自己仍然穿着寝衣，但原本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寝衣此刻完好无缺，洁白无暇。
　　他有些迷惑，也有些好笑——
　　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上方传来飘渺的流水声。
　　他抬头，只见一线水瀑从天而降，满眼的云雾飘渺，山峦重叠如烟，如幻如仙。
　　他看得呆了。
　　这里是仙境吗……
　　雾气没之前那么浓了，淡淡的。
　　他转了一圈——
　　那个人不见了。
　　真是奇怪了，他挠挠头，又走了一段，感觉琴在手有些碍事，于是扯了些藤曼，将琴系好，背在肩后。
　　他慢慢地走，慢慢地看，这地方的景致极为诡异，春夏秋冬融为一体，却没有活物。
　　空中没有飞鸟，水中没有鱼，林中没有虫兽。
　　走了大半日，腹中渐有饥饿感。
　　他摘了个果子，闻起来香甜可口，咬下去却一点味道都没有。
　　唉，先饱腹吧。
　　他啃着水果瞎晃悠，吃了一路，越吃越饿，还渴。
　　可无论喝多少溪水，都解不了渴。
　　他忽然想这地方不是用来折磨人的吧？而且日夜混淆，看不出时辰，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饥又渴又累。
　　风景如仙境一般美，但他感到自己会死在这里。
　　他浑浑噩噩地走着，突然一脚踏空，还好反应快，立刻把脚缩了回去。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或者说，不是景象的景象——
　　前是山后是水，但就这块地方什么都没有。
　　十分突兀的空无一物。
　　即使是镜子，也不会给他如此空彻的感觉。
　　他感到好奇怪，小心地沿着边走，绕了很久都绕不过去，又趴在地上，把手试着放进去摸了摸，没什么感觉。扔些石头进去——
　　石头一进去就不见了。
　　他充满了敬畏之心，慢慢地退回有山有水的地方，找了个避雪的屋檐。
　　睡！
　　既不得吃，又不能喝。
　　我睡总行了吧！

　　长沙王早已整顿好人马，宵禁一结束，立刻出城。
　　几日后，车队行过州界，傍晚时，遭遇了劫盗。
　　护卫是有些异讶的，“怎么有人敢劫皇家的车队。”
　　外围的士卒已经砍杀了起来，血肉横飞中，护卫严密地护住载有长沙王的厢车。
　　长沙王轻轻地揭开帘子，远远地，能看到一个蒙面人坐在胡床上，指挥劫匪行动，看他发布军令有板有眼，不像是山间夜盗。
　　那人忽然转过视线来，鹰般盯住长沙王——
　　长沙王没有退却。
　　他冷冷地看着那个人，几乎要冲出去，但厢车内有人拉住了他，“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
　　“拿弓来！”蒙面人喊。
　　盗贼呈上一把重弓，蒙面人张弓，搭了三枝箭，瞄准被团团护卫住的厢车。
　　“真是愚蠢，”他冷笑，“唯恐我不知道王爷坐的是哪辆车吗！”
　　弓弦一响，利箭脱手——
　　长沙王迅速退回车中，三支箭已逼至车梁，一只手猛然出现，只一顺，将三枝箭都接到手里。
　　蒙面人吃了一惊，三支箭已如雷电般返射回来，直透他的面门，顿时跌在胡床之下，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长沙王跳出厢车，纵马挥剑，大喝一声，“杀！——”
　　盗贼见主帅被杀，立刻失去了主心骨，再一看长沙王带领部属气势汹汹地掩杀过来，全部慌了神，瞬间四散溃逃。
　　长沙王乘胜追击，杀出数里，落下一路的尸体。他调转马头，命数队人马继续击杀散逃的盗贼。
　　一个年轻男子跳出厢车，骑上马，轻轻松松地来到他身旁。
　　“王爷可知指挥盗贼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人？”
　　“看他架势，像行伍出身。”
　　男子笑出声来，“我说他是州官，王爷信吗？”
　　长沙王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现时京城中大名鼎鼎的石崇，就是靠出任州官时劫掠发家。”
　　石崇的事迹，整个洛阳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长沙王好像很不喜欢提到这个人，“若没有邵侠士，还不知长沙今日下场为何，玉少师的任务应该完成了，邵侠士请回，长沙日后定当图报，也请侠士替我感谢玉少师。”
　　邵扬笑，“我说这条路是玉少师特意安排的，王爷信吗？”
　　长沙王难以理解地看着他，此时，派出去追击盗贼的人马领着大批百姓回来。
　　“怎么回事？”长沙王皱眉，“没有让你们——”
　　“王爷，”百姓拦住长沙王的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慰劳之物，“草民谢王爷为此地除害——”
　　长沙王脸色一变，策马转过身去。但百姓不许他走，他们携儿抱女，哭着说，“请王爷留下，若有王爷镇守此地，那等狗官定不敢再欺负我等——”
　　长沙王比邵扬更清楚吏治有多黑暗，然而他也知道，自己留不下来。
　　“长沙感谢父老的一片心意，只是长沙身负皇命，必须要去常山县赴任，长沙承诺，立刻向朝廷奏表今日遭遇，请朝廷另择贤官安抚此地。”
　　长沙王劝返了百姓，付给了他们钱帛，当是自己买下了这些慰劳品，而后散给了将士。
　　他回到邵扬身旁，低声说，“他利用了我。”
　　“利用了我们。”邵扬仍然在笑，“但玉少师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
　　长沙王沉默不语，原本就阴沉的脸似乎更阴沉了。
　　“玉少师的计划确实将王爷推入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但也因此促成了两件事，一，为民除害，二，为王爷收聚民心。
　　“其实还有一件事，”邵扬下马，行跪礼，“玉少师承诺，会为我寻找一个值得效命的人，只是不知王爷会否嫌弃我一介草莽？”
　　长沙王立刻下马扶起他，“长沙本就有意留下侠士，但担心侠士不会答应，应该是长沙感激侠士的胸怀，让我这么快就可以报答。”
　　邵扬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长沙王低声问，“玉少师私底下究竟网罗了多少人？”
　　“王爷很在意这一点吗？”
　　“现在连我也在他的网里了。”
　　“王爷是否知道玉少师是为了什么？”
　　他点头。
　　“既然如此，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长沙王轻轻地苦笑，“没错。”

　　玉逍遥抚过琴弦。
　　眼前有桃花灼灼，溪流潺潺。
　　被困了这几日后，他不想再走了。
　　不想再徒劳地消耗。
　　他想到夜萧，不知道他在哪里，时间过了多久。
　　外面的世界究竟变成怎样了。
　　还会有人顶替他，将理想推进下去吗。
　　真是可笑，他莫名其妙地活了，可能又要莫名其妙地死掉，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死于饥饿。
　　上天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
　　好在手边有琴，聊以慰藉。
　　他已经学会了这个玩笑。
　　琴音随着他的心意起伏、舒展、激越、平复、豁达——
　　林木间有细细簌簌的声响，像有一头鹿寻声觅来。
　　他下意识抬头——
　　那个瞬间，他忘记了拨弦。
　　竹叶纷飞，掠过飘逸的衣襟。
　　突兀地闯入了他的眼帘的，并不是一头鹿。
　　来人倚扶着一丛翠竹，一头长发如银似雪，披落满身，浑身散发着言语无法形容的仙家道意，又隐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
　　他的眼中有千年的寒霜，还有那张面容，如惩戒一般，覆满了鲜红如血的符文。
　　玉逍遥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幻象——
　　“你是谪仙人吗……”他脱口而出。
　　而后。
　　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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