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殷国列祖皇帝躬行简朴，不曾兴建行宫。上行下效，无论酷暑严冬，饥馑灾祸，平城的贵族青壮男子留居城内不得避退。
　　如值酷暑，老弱妇孺多往平城东北，太苍山南麓望秋原避暑。除却私家别业，作为尼众寺院的婆娑寺是贵族女眷偏好的避暑山庄之一。

　　婆娑寺西院客房内萦绕着茶香，莲青色衫子的女子望着窗外出神，鬓边簪着一朵黄白色的山栀子。
　　年轻尼姑将茶奉给贵客：“杜檀越请用茶！”
　　杜若微微点头：“妙圆尼师请自忙去，妾一人无妨。”
　　尼姑妙圆知道这位常客喜静，念了佛号，掩门出去了。
　　杜若轻轻展开卷边轻微开裂的《心经》，默默念诵早已能倒背如流的文字，终于等到婢女传来消息：“王妃，项贵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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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在婆娑寺东院安顿下来，听朵福说着话：
　　“婆娑寺始建于前朝，此地曾有一片漆树林，因此名为漆林寺，后因避讳改名婆娑。”
　　项灵犀点头：“倒让我想起王右丞的《漆园》诗来，婆娑数株树……看窗外绿阴蒙密，这婆娑寺的名称颇应景。”
　　朵福问道：“寺中比宫中阴凉不少，项贵妃可觉好些了？”
　　小萦为项灵犀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玉臂上染着斑驳的红晕。
　　项灵犀叹气：“一时半会还没有起色，想夜里或许会好些吧。”
　　这热毒症是从前些日子开始的，起初是星星点点的红，无甚感觉，时有时消，她便不以为意。不想后来竟一夜添多，腰背上尤甚，且一阵阵地发痒，有时候甚至难受得连夜无法入睡。
　　安侍御和几名女医佐先后来看过，说是热毒，大约是怀胎体热多汗所致。只是此时不好用药，只能在身上敷些珍珠粉，只是用处也有限，最好能移居清凉干燥处。
　　卫漆考量再三，让她带着春和殿一行人乘牛车往婆娑寺暂住。

　　入夜山中更凉，项灵犀身上的热毒症果然没有那样发作了，能一夜好睡，带着心情都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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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早晨在庭院里散步，忽然想起什么，向朵福问道：
　　“阿福姑姑可知陛下目疾由来？是不是因为陛下少年时前往北燕，历险受伤的缘故？”
　　朵福一怔：“项贵妃从何处知晓？”
　　项灵犀见她神色诧异，忙道：“我并不清楚，只是这样猜想……”
　　朵福摇头道：“项贵妃如何说陛下有目疾？老奴并不知。”
　　项灵犀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阿福姑姑竟然不知道？
　　她回忆梳理道：“也称不上目疾，只是我发现陛下似乎有些分辨不清彩色，从前我穿过两条裙子，是不同二色，陛下却以为是同一条……这样的事有过几次。”
　　朵福神情凝重：“老奴的确不知，老奴绍业二年出宫时，并不曾发觉异样。”
　　项灵犀一时也想不透原因，便道：“竟然如此……下次见到陛下我问一问。”

　　她这回出宫带了小萦、画屏，想了想，以防万一，把采菱也带上了。阿葵和内侍元一等人留守春和殿。
　　画屏突然匆匆走进来，神色有些焦急：
　　“贵妃殿下，郭太后和住持法师来访！说来探望贵妃，还说……说圣人以孝治天下，贵妃下榻婆娑寺，朝野有许多眼睛看着。”
　　项灵犀心下一凛，虽然她不在意名声，但若卫漆被指责不孝……她在小萦搀扶下起身道：“备茶，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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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太后一身常服，神情严肃，愈显端严威仪。
　　婆娑寺住持净海尼师跟随在旁，年纪大约四十许，慈眉善目，看来温和可亲。

　　项灵犀不及多看，带人迎道：“太后殿下凤体万福！净海法师夏安！”
　　郭太后不耐烦迂回，直截了当道：“项贵妃临盆在即，在寺院待产到底不妥。老身在婆娑寺附近有一处避暑园子，项贵妃搬去住，吃穿用度一概短不了。”
　　郭太后这般行为实在出人意料，项灵犀斟酌回道：“谢太后殿下恩典！只是妾起居饮食全听凭陛下安排，不敢擅自决定，望太后殿下恕罪！”
　　郭太后打断道：“项贵妃不愿去？——虚话不用说了，老身不听，只要你一句话。”
　　项灵犀愣了一下，低头道：“妾不能往。”

　　郭太后冷眼看着她。
　　她乌鬟低绾，露出一截细白颈子，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顶着这副狐媚模样违抗自己。郭太后冷笑道：“倘若老身不自量力，非要请项贵妃前往呢？”
　　郭太后满面沉怒，目光带着刻骨恨意。
　　项灵犀抬头看见，心一惊，郭太后虽厌恶她，以往还有所掩饰，眼下却一副恨不得让她立即消失的模样，难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住持净海尼师开口道：“贵人息怒！贵人曾为我寺塑金身佛像，有大功德，怀慈心、笃善行，将获更大福报。”
　　郭太后冷笑道：“功德？报应？呵——除非恶人都死绝了，老身才信！”
　　净海尼师仍是那般宠辱不惊的模样，温和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贵人何不耐心等待？”
　　静默中项灵犀屏息站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年轻轻柔的女声：“妾宁陵王妃杜氏叩见太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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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太后和净海尼师离开了。
　　片刻后，杜若来了。
　　项灵犀一眼看见她用帕子掩着下巴，忙问：“是郭太后——”
　　杜若摇头柔声道：“不碍事，我虽看着略有些瘦弱，其实底子壮着呢。”
　　项灵犀蹙眉道：“且让我看看，这于你本是无妄之灾……”
　　杜若移开帕子，白皙的下巴上有一道新鲜伤痕，虽然细小，但一离了帕子压着，血珠又冒了出来，可见伤口有点深。
　　项灵犀心里过意不去：“请侍御医来看看——我糊涂了，忘了阿若自己就是医师……”
　　杜若微笑道：“正是，不妨事，过会自己就好了。对了，我带侍妾梅氏来避暑，就住在婆娑寺西院，阿菟若闲着无趣可唤我来说话。”
　　宁陵王只有一个侍妾，便是因怀孕而成为侍妾的那个，那也是阿若的心结。项灵犀略过这一层，点头道：“那可好，我正闲着无趣，想找人说说话……”

　　杜若告辞离去后，朵福问道：“项贵妃与宁陵王妃交好？”
　　项灵犀简单说了她们因平城的案子结识的经历，朵福听了说道：“老奴从前只知宁陵王妃深居简出，除了按规矩定期进宫拜见先皇后，平时少与平城贵妇交际，因此有些意外。”
　　项灵犀道：“许是静躁不同，我看宁陵王妃为人恬淡，是难得的。从医女一跃成为王妃，也能坚守本心，不曾被权贵迷了眼，不爱华服美饰、珠宝珍玩那些。我自问是做不到的，只能敬佩。”
　　朵福点头道：“如此，大约是老奴多心了。老奴依稀记得当年先皇后也夸赞过宁陵王妃，看来宁陵王妃并不像传闻里那般不善交际。”
　　项灵犀觉得她话里有话，正想追问，忽觉腹部好一阵坠胀，伴着丝丝刺痛，忙叫道：“收生人可在？快叫来！”

　　两名收生妇人闻讯赶来，一个姓吴，一个姓徐，便称为吴娘和徐娘。
　　两人进来就要磕头，小萦叫道：“我家娘子不耐烦那些虚礼，快来给娘子看看！”
　　两人谢了恩典上前看过，隔着帕子摸了摸项灵犀肚子，吴娘笑道：
　　“贺喜贵人！贵人这是入盆了！贵人入盆顺利，必得菩萨保佑！贵人这是头胎吧？胎儿入了盆，离发动却还有阵子，贵人且宽心，肚中小贵人想是个疼人的，必教贵人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项灵犀听了吉祥话，心情不由放松了些，微笑道：“承蒙吉言。”

　　吴娘见她模样温柔，好话一迭连声往外送：“贵人真真是神仙般的品格！贱妾吴氏出入贵人宅第许多年，像贵人这样绝好容貌、性情的还是第一次见！”
　　项灵犀放松下来，说笑道：“吴娘这话不全对，我性情不算好，善妒，至于美貌我就勉强认了吧。”
　　小萦按惯例打赏了两人，将人打发下去了。

　　关于善妒这回事，项灵犀前阵子才后知后觉悟出来，先前剧吐那些日子她成天忧郁、患得患失，原来归根究底是她不乐意和别的女人共侍卫漆的缘故。
　　从前她觉得这是危险的妄想，应当狠心斩断，可如今眼见他迟迟不立皇后，哪怕她怀孕不能侍寝，也不曾去亲近旁人，她不由真的生出妄想，或许他可以不立皇后，他们就以帝妃身份相守，相守得长久些，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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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政殿内朝会已散。偌大殿堂，唯有君臣共赵内侍监三人。
　　裴映跪地行顿首礼，陈情道：
　　“臣心如明镜，绝无二意。伪信假托臣名义，构陷臣与长公主，迫害陛下与长公主骨肉情，用心险恶至极，望陛下明察！”

　　河内持续旱情引发饥荒，恐后续爆发蝗灾。卫漆正为朝会议论的国事头疼，一时出神忘了眼前，内侍监赵升在旁轻声提醒：“陛下可要用些冷饮？酪浆备着呢。”
　　卫漆回神应了声，揉了揉额头，这才看见跪着的裴映，伸手接过酪浆道：“这是请罪来了？免了，起吧。”
　　裴映再次顿首：“臣谢陛下信任！”
　　卫漆端起酪浆一饮而尽，看向裴映道：“从前裴家安排你进大理寺，你做了一年大理寺评事，执意走科举转入御史台，就任监察御使，今年升任侍御使。”
　　他说着往后靠了靠，换了个放松的坐姿道：“你和义阳成婚四年，夫妇和谐，育有一子，如今义阳又有了，自然有人看不惯你，是谁你心里有数么？”
　　裴映缓缓起身道：“裴家有两个不成器的，常和别家纨绔厮混，曾在长乐坊狎妓斗殴闹出过人命，臣秉公弹劾，大约被小人记恨在心。”
　　卫漆淡淡道：“你什么身份？他们什么身份？”
　　裴映肃容道：“是，其后必定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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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婧在家中静坐了许久，终于等到长随传话说郎君回来了。
　　裴映抬步跨进院门，正要说衣袍不干净且让他换一身，就被迎上来的卫婧不由分说抱了满怀。
　　他抬手拥住含泪的妻子，柔声道：“阿婧，累你担心了。”
　　腓腓从一旁钻出来，嚷道：“阿耶偏心！只抱阿娘不抱腓腓！腓腓不要做儿郎，也要阿耶抱！”
　　腓腓清脆的大嗓门一喊，全院子都听见了。

　　卫婧又好笑又有些臊，破涕为笑道：“都是你说养儿子和女儿不一样，儿郎要坚强不屈，不能亲昵溺爱，看你这回怎么收场！”
　　裴映笑道：“腓腓来，阿耶带你去池塘摘莲蓬，摘了给阿娘吃，好不好？”
　　腓腓欢呼一声，跳起投入张开双臂的阿耶怀里，欢欢喜喜采莲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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