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路有风

　　钟情没有见过唐亦胜，单凭混混两个字，勾勒出的不过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秃顶了也说不定。

　　没什么文化，可能还大腹便便粗俗不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所以她实在想不通，对比自家，阿执为何更亲近她的养父。所以看见来人，她迟疑了一下。

　　林怀成站起身来，上前一步伸出手：“唐先生！”唐亦胜的手与他一触即收，林怀成苦笑一声：“我是一直想正式见您一面，好表达谢意，只是想不到是这样一种情形！”

　　唐亦胜脸上有浅淡的几乎不见的笑意：“林生太客气了！”林怀成确实问了几回他的行程，不过他都叫助理回绝了！笑话，把我女儿抢走了，你还要摆酒不是炫耀是什么？

　　林怀成转身介绍钟情：“唐先生，这是我太太，阿执的妈妈！老婆，这是唐先生，是我们的恩人，也是阿执的……老爸！”

　　唐亦胜慢慢的解开西服外套，复古的灰色双排扣，再匪气的男人都知性绅士起来了。内里的雪白衬衣加上一件马甲，有几分雅痞的范儿。他略点头示意了一下，就抬手叫两人坐：“两位，请！其实都唔系外人，我都唔使太客气！林太系啦，真系唔好意思，啱啱听到你讲嘢呀，呢，我要解释一下，系傍家阿姨多咗几句嘴，阿执到而家先，一个字都唔曾与我讲过！”（其实都不是外人，我也不必太客气，林太是吧？真是不好意思，刚刚听到你讲话……是顾家阿姨多了几句嘴，阿执到现在一个字都没有跟我讲过！）

　　钟情刚开始被一群这样打扮的人不由分说的，说是请实则带到这里，摸不清对方来意，确实有几分惶恐。虽不曾经过这个，但到底是人情场上惯常来往的，自小到如今也有人给她底气。这会儿要好些，抿嘴强露出笑来：“是嘛？那倒是我冤枉孩子了！”

　　说是好些，也不是真的就不怕了，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自是跟想象中全然不符。若是她先见过人，也不会信了林怀成的鬼话，以为真是个混混。他身材高大，长的也称得上体面，大约是常年运动，体型保持的相当不错。一身古铜的肤色，和修剪的漂亮的胡子都把对面的林怀成衬得颇有些斯文。

　　唐亦胜嘴角噙着的笑，和阿执有几分相似，若有似无的：“系呀！”然后也不提来意，转而说起吃食：“两位食过饭未呀？我啱啱落飞机，肚空空，啱啲咗啲食嘅，使唔使一齐食呀！呢度嘅粤菜味好好。林生，你唔系都啱啱落飞机吗？一齐食啦！”（两位用过餐没有？我刚下飞机还没有吃东西，刚点了要不要一起吃点。这里的粤菜很不错，林先生你不是也刚下飞机吗？一起吃吧！）

　　林怀成早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到没想到他来这一出，也没想到他连自己的行程都清楚。不过自己也确实没用饭，他是愿意同唐亦胜亲近的，所谓爱屋及乌，因为这是养大了阿执给了孩子第二次生命的人，也不见外：“我还真是饿了，谢谢唐先生，我就却之不恭了！”

　　星级饭店对VIP客人向来是周到的，话音刚落，送餐的就来了。一样一样的摆出来，唐亦胜就指着菠萝咕咾肉对他们道：“呢，阿执细个嗰阵最钟意食呢味，每日都要食！”像是想起来那时的情形，眼角笑纹都深了：“佢细个嗰阵时好钟意食糖水，成日朱古力牛奶糖不断，连餸餐餐都要有酸甜口，佢阿嫲又纵佢，咩事都依着，我成日担心佢长烂牙，日日睇住佢刷牙！不过丫她好乖，次次食完都听刷牙。后尾换完牙又几乎唔点食糖水啦 ，你哋都见喇，佢而家一口牙又白又齐整！”（阿执小时候最喜欢吃这道菜，每天都要吃）（她小时候很爱吃甜食的，整天巧克力牛奶糖的不断，连菜每顿都要有酸甜口的，她奶奶又宠她，什么事都依着，我常常担心她长蛀牙，天天盯着她刷牙！不过啊她好乖的，每次吃完都乖乖刷牙。后来换完牙倒是几乎不怎么吃甜食了！你们也见了，她现在一口牙又白又整齐）

　　这倒是真的，阿执那时候是真爱吃甜的，好容易不用想着减肥发胖的事，可不是要好好过过瘾嘛！后来换完牙，又要担心青春期长痘痘的事自然是不再吃了。

　　唐亦胜提起来，一时间林怀成和钟情好似也能想象的到小小的人一本正经刷牙的样子。这一刻无论先前心情如何，都不由露出会心的笑来！

　　林怀成夹了一筷子尝了尝，芡汁晶莹，菠萝清香解腻，金黄的肉酥嫩酸甜脆，往日不觉得，这会儿到是真觉得好吃了！

　　唐亦胜又指红星斑：“林生试下呢个清蒸红星碌！肉质又甜又滑，佢最爱，以前喺g市每个礼拜都要食一次，我都系亲手畀佢做，饭可以食两碗。我同你讲，丫头佢嗰条脷真系会食，我同佢阿嫲嘴都畀佢带嘅担喇！”（林生尝尝这个，清蒸红星斑！……她的最爱，以前在g市每星期都要吃一次，我都是亲手给她做，米饭能吃两碗。……丫头她那条舌头真是会吃，我跟她阿嫲嘴都被她带的叼了！）

　　林怀成听他讲的热闹，瞧盘子里鱼鳍舒张，肉质片片分离，且不黏腻，便抬手夹了一筷子。洁白的肉入了口，真是鲜美嫩滑。东星斑本身就肉质丰满，遇上相得益彰的蒸鱼豉油，真是清、鲜、嫩、滑、爽。

　　“系咪好食？”（是不是很好吃）

　　林怀成点点头：“真是不错！阿执有口福，也亏的您宠她！”

　　钟情在一旁没说话，心里自有一笔账，野生的红星斑，每斤都要上千块，尚且供不应求，可见他对孩子是用了心的……

　　唐亦胜陆续又说了几个菜，林怀成每样都尝尝。他最后才说起那道烧鹅：“我冇发达嘅时候，我哋食唔起红星碌，食唔起御品官燕，更加唔好提空运嘅珀斯得，唯有畀佢买只街头巷尾周围都有烧鹅，除咗云吞，佢最钟意烧鹅喇！不过呢，佢唔中意街落尾嗰间，最钟意隔咗三条街嗰间，佢屋企刷嘅酱料系秘制嘅，用嘅都系头小小嘅清远黑鬃鹅，味道细嫩，真系好靓嘅。或者早或者夜只要佢食，天涯海角我都要畀佢食到度。”（我没发达时，我们吃不起红星斑，吃不起御品官燕，更别提空运的澳洲龙虾，只能给她买只街头巷尾到处都有的烧鹅，除了云吞，她最喜欢烧鹅了！不过呢她不喜欢街尾的那家，最喜欢隔了三条街那家，他家刷的酱料是秘制的，用的也是头小小的清远黑鬃鹅，真是很美味的。或早或晚只要她想吃，天涯海角我都要让她吃到嘴里。）

　　林怀成沉默了片刻，一脸郑重的说：“我知道，唐先生对小女的疼爱远超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千百倍，我这一腔感激空说也没什么用，你以后但凡用的上，我绝不会推辞！我大约也知道您这次的来意……”

　　唐亦胜摆摆手拦住他的话：“佢系我个女，我喺佢两尺生养到咁大，当佢系亲生，做咩都应该嘅，唔使讲咁多。”（她也是我女儿，我从她两尺长养到这么大，当她是亲生，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必说那么多。）

　　说着从雪茄盒里掏出一支来，看向钟情：“不介意吧？”瞧钟情摇了摇头才一只手握住雪茄的首端，单手点燃一根火柴，点燃之后缓缓的转动，等火柴几乎快烫到手才不紧不慢的灭了火，将雪茄放到烟灰缸里，才笑着道：“阿执系唔准我食雪茄嘅，睇到又念个冇哂！我次次都要孭住佢偷偷来两口！”（……看到又要念个没完了！孭住佢：背着她）

　　说完用雪茄剪剪掉茄帽，吸上一口，然后整个人都隐在烟雾里：“我睇一啲长大，一日个样，我个女真系好乖，好少罗罗挛！佢都唔似其他细路仔一样黐住老豆要阿妈都从来冇问过我自己系点嚟嘅！畀佢旧衣都着，锦衣都着，畀佢咸鱼做乜都食，珍馐靓都食。冇人同佢玩，佢就自己睇书，睇电视……次次见佢都系笑眯眯嘅忘住你丫，眼裏面都系你！”（我看着一点点长大，一天一个模样，我女儿真是好乖的，很少哭闹！她从来不像其他小孩子一样缠着老爸要妈妈，也从来没问过我自己是怎么来的！给她旧衣也穿，锦衣也穿，给她咸鱼干也吃，珍馐美味也吃。没人跟她玩，她就自己看书，看电视……每次见她都是笑眯眯的望着你啊，眼睛里都是你！）

　　像是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来，他早前叫人把阿执从小到大的照片都修复好存了起来，打开相册推过去：“你哋都未见过阿执细个嗰阵啦，好得意好靓嘅，呢，你哋睇！”（你们还没见过阿执小时候吧，好可爱好漂亮的，呢，你们看！）

　　林怀成接过来和钟情一张张翻过去，从奶娃娃一点点的长成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唐亦胜指着辫子道：“我给她扎的。”阿执小时候头发实在不算好，虽然多但是细软，总是打结。她自己是懒得扎的，还常常提议要剪短发，有一次背着大人自己偷偷剪，愣是把刘海剪的像是狗啃的。

　　唐亦胜想起来忍俊不禁的让他们看那张照片：“她自己剪的，剪完至少有一个星期不愿意出门！”

　　他那时全心都是养公主的梦，自然不接受短发，可胜妈梳一回她喊一回疼，没办法他就笨手笨脚自己上了！一开始也扎不好，丑到他自己也不忍心看，可她总是一位夸老窦厉害。于是他背地里没少在小弟们头上用功，用功到后来所有兄弟都被逼的去剪了圆寸。

　　可男人若是真用心做件什么事，他一定能做成。于是五大三粗的大佬，外边风风雨雨的回了家能把女儿的头发折腾出花来。也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了。

　　钟情碰碰林怀成：“阿执和添添小时候眉眼长的是有几分像的。”林怀成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像，却又不像！

　　照片一张张往后，慢慢的幼童的轮廓一点点褪去，变成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终于细黄的头发终于养的又直又黑，不再满头的花样，而是简单的高马尾。也没有一个赛一个鲜艳夺目的蓬蓬裙，而是简单的冷色系。

　　翻到有一张，阿执脸上带着伤，将一个比她胖的男孩子过肩摔的。林怀成隔着屏幕摸了摸那块青紫，后面是一张抱着武术冠军的大奖杯意气风发的冲着镜头做着鬼脸。对比别的拿着奖状或者证书的淡定样，这张绝对算活泼了！

　　林怀成脸上添上些温柔：“她学武，吃了不少苦头吧！”

　　“系呀！火气死倔，身上伤嘅唔似样都唔放弃，一滴眼水都冇跌过！佢系噉，小事都同你哭哭屙诈娇，大事，从来都系咬紧牙关向肚里便鲠。”唐亦胜想起就红眼眶：“我个女真系好乖，从来都唔惹事唔倒米。你知，我同佢讲嘢都冇大声过你知吗？”（是啊 脾气死倔！身上伤成那样都不放弃，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总是这样，小事情还跟你哭哭撒撒娇，大事情从来都是咬紧牙关往肚子里咽。）（我女儿真是好乖的，从来都不惹事不闯祸，你知到吗我跟她讲话都没有大声过你知道吗？）

　　明明前一刻还一派和气，他的脸说变就变，放下手里的雪茄一伸手，远处站着的阿标走过来递上一把刀子。

　　唐亦胜一把将刀子插到桌子上，面无表情：“听讲你因为我看低我个女，系唔系，不妨讲清楚，我以前真系唔系啲咩好人，斩过嘅人都有几号！虽然金盆洗手，但打我个女，斩支打人嘅手都唔系做唔出啊林太！”（听说你因为我看低我女儿是不是，不妨说清楚，我从前真不是什么好人，…过的人也有几十号！虽然金盆洗手了，但打我的女儿，…掉打人的那支手也不是做不出来啊林太！）

　　钟情吓得忙尖叫一声，颤抖着往后缩，林怀成忙将她护到身后：“唐先生，有话好说，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人！”

　　唐亦胜勾起一抹冷笑：“我系噉嘅人，你了解我几多！林生，我屋企大业大嘅，都养唔起仔吗？呢啲将来全系佢！畀你带佢走，系我老母可怜你呢个做老豆嘅一片心，仲有就系想畀佢有个正常嘅生活，交个朋友开开心心嘅，每日。你接阿执走时，乜话？对她好，唔畀佢受半点委屈！佢挨打咗呀！长到咁大，我一条手指都冇掂过佢，居然打佢！知唔知我多肉痛！”（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了解我多少！林生，我家大业大的，养不起孩子吗？这些将来全是她的！让你带她走，是我老妈可怜你这个当父亲的一片心，还有就是想让她有个正常的生活，交个朋友开开心心的每一天。你接阿执走时，怎么说的？对她好，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她挨打了啊！长到这么大，我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过她，居然打她！知不知道我多心疼！）

　　林怀成急出了汗：“这是我的错，我认，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没有做到位，比起你我自愧不如！唐先生，我老婆也一样的爱阿执，她也很后悔，只是用错了方法，她生下孩子，又失去孩子，又迫切的想要完全拥有孩子！”

　　唐亦胜沉默了，他的眼睛牢牢的盯住面前的两个人，直到钟情却抖越厉害时，才忽然笑了：“说笑了，林生！我点会真系斩林太一只手呢？再话佢系阿执妈妈，阿执会怪我吖嘛！只系如果有下一次，咁又真系嘞。”（……我怎么会要林太一只手呢，再说她也是阿执的妈妈……只是如果有下一次就会是真的啦！）

　　两人松一口气的同时也被他的阴晴不定吓到了，钟情喘着粗气不敢出声，林怀成回了一句：“绝不会有下一次了！”

　　唐亦胜不满意：“你话呢林太？”

　　钟情好容易平复下心情回了一句：“不会有下次了！”

　　唐亦胜这才笑着：“呢就好，我哋跟住食啦！”

　　后来，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什么，回家的路上钟情只问了两句话。

　　“为什么告诉我阿执的养父是个混混？”

　　林怀成叹口气：“我只是说他是个混混，你就过不去那道槛了，我怕说实话你更接受不了！”

　　“我把阿执推的更远了是吗？”

　　林怀成顿了一下，把她搂进怀里：“日久见人心，以后会好的！阿执会明白的！”

　　那天，夕阳正好，斜斜的透过几乎光秃秃的树梢，像金色的光洒满了校园。

　　阿执放学背着书包出来，瞧见校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她的老豆一身风衣，斜依在车上，露出四十五度的侧脸。

　　注意到她出来，转过身子正面向她，张开双臂：“惊唔惊喜，意唔意外？”一群白色的鸽子从他身后哗啦啦的飞起来。

　　平素都风轻云淡的阿执，绽放一个大大的惊喜的笑来，几步并作一步，一下子跳到唐亦胜的身上：“好惊喜，好意外啊！”

　　你有没有那么一刻，往日好似铁打，再大的事儿都眉头不皱，英勇奋战豪迈之极，可一见他呀，听到他的声音就掉眼泪！本来不觉得委屈，一见到他就委屈了！

　　唐亦胜大笑着接住她，像哄小孩子一样拍她的背：“乖啦，乖啦，个女，老窦嚟咗，喊啦，有老豆喺！”（乖啦，女儿，老爸来了，哭吧，有老爸在）

　　阿执平复好心情，从他身上下来：“老窦，点解你嚟咗呀？都唔话畀我知！”（你怎么会来啊？也不告诉我一声）

　　唐亦胜很得意：“诶！话畀你听，重有惊喜吗？点呀，我出场方式靓唔靓仔？”

　　阿执忍笑：“老窦，以后唔好乱睇戏喇，真系有够作大！咁多白鸽几多钱租嘅？拉嘅周围都系鸟屎，应该洗车咗呀！”（以后不要乱看电影了，真的有够夸张！那么多鸽子多少钱租的？拉的到处都是鸟屎，该洗车了啊！）

　　“哇！真系！”

　　父女俩也不管旁人视线，勾肩搭背说说笑笑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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