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李容成和萧放对杨弱水前后判若两人的演技叹为观止。若不是不合时宜，李容成都想赞一句杨弱水能屈能伸是条汉子！

　　他当即下令去拘捕那个听杨弱水之命下令买铅粉的丫头，而堂上的老大夫也很吃惊：“莫非真是铅粉毒死的杨知州？铅粉竟然有毒？！”

　　他想起自己那个没法救治的女病人：“所以那个病人，也是因为敷粉太多，长期下来体内积了毒，毒发后身亡的？只是病人虽然用量多，但毕竟是敷在脸上，所以过了很长时间才毒发，而杨知州是一次就吃了十盒的铅粉，所以当晚就死了？”

　　从当前所有的信息来判断，似乎老大夫的推理最接近真相；然而无论是李容成还是萧放，都确实没有听说过铅粉也能致毒的事。李容成不愿仅凭臆测便断案，恰好衙门牢里有一个恶贯满盈的死囚犯，行刑日就在明天，李容成便做主将他提了出来，差人去买了十盒铅粉混在水中，让死囚犯喝了下去。

　　不多时，死囚犯先是腹痛如绞，而后开始呕吐腹泻，折腾了没一会儿，便没有动静了。仵作上前探了鼻息，道已经没命了，又抬起尸首，说去查验，一旁的老大夫兴奋得两眼放光，仿佛打开了自己从医道路上的新世界的大门，跟在仵作屁股后头一同进去了。

　　在仵作查验的同时，那个丫头也被带上了堂。上堂时，那丫头朝杨弱水看去，后者却用帕子捂着脸嘤嘤哭泣，压根没看她。丫头调转眼神，脸上是一种认命的平静和漠然，跪下后，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事情囫囵说出，只说她曾被杨增福□□，怀恨在心，趁着杨增福病重、而杨弱水又命她买铅粉送给姨娘的当口，将十盒铅粉掺进了杨增福的药里，毒死了他。

　　萧放与李容成皆知里头疑点重重，可丫头一口咬死了就是她下的毒，与杨弱水毫无关系，；此时仵作也验完了尸，上来汇报说死囚尸体与杨增福身上的症状一一吻合，证实了铅粉的确是会令人中毒的。李容成万般无奈之下，亦只能如此定了案。

　　一直哭泣的杨弱水猛地暴起，冲着丫头又踢又打，嘴里喊着“还我父亲”，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又一次叫李容成开了眼界。

　　他命人拦住杨弱水，将丫头下狱，对杨弱水说：“水落石出，现在你知道了，你父亲不是被恭靖王所害，可莫要再冤枉人家了。”

　　杨弱水一反方才的强硬，柔弱地朝萧放躬身行礼：“是我错怪王爷了，还请王爷体谅我丧父后的悲痛心情，我愿向王爷赔罪。”

　　萧放错开她的礼，意有所指道：“我担不起杨小姐的赔罪。倒是有那替人背黑锅的，倒是缺一个赔罪。”

　　杨弱水只当没听见。

　　此时已经夜深，萧放挂念家中的薄小荷，见已定案，便向李容成辞别回家。

　　杨弱水见状也起身告辞，却见李容成道：“杨小姐且慢。本官此行初到瀚海，便接了当地许多百姓的诉状，皆是状告你父亲的。”他令随从捧上一摞卷宗来，“本官想着死者为大，所以首要是查清你父亲的死因。既然如今你父亲的案子已查明，那么本官就要开始查这些百姓的诉求了。”

　　杨弱水的表情一言难尽，她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容成则自顾自地一张接着一张地读状子，末了摇头道：“这些百姓所告，皆有人证口供。本官查你父亲的案子时，顺便让人拘了你府里的管家幕僚等诸人拷问，他们亦都指认你父亲确实做过这些事。你父亲自来瀚海当知州这些年，贪污受贿、私下经商、巧立名目收受杂税且不说，光戕害的怀孕妇女就不知几何——这些事情，是不是得算一算呀？”

　　杨弱水怔愣了一会儿，忽然伏地哭泣，梨花带雨地抽噎道：“大人，我父亲做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这些不是我做的呀！何况我父亲已经往生，人死如同灯灭，过往种种不能追究也无法追究了啊！”

　　李容成道：“杨知州已死，的确无法定罪受罚，可却也不能让这些受苦的百姓白死，杨知州这些年敛的财，也该拿出来做赔偿了。”

　　杨弱水深知大势已去，杨增福在时，宛如瀚海一条地头蛇；可人一死，便如树倒猢狲散，杨增福为人残暴，底下那些幕僚私底下也颇有微词，不过是抱着混口饭吃的心态追随，如今恨不得一个个撇清关系，甚至有主动提供杨增福罪状的。

　　她心里暗恨，但又生怕自己被连坐，只能表示接受李容成的处罚。而后连夜回家收拾细软，只是李容成早有准备，早派人把守知州府，命士兵将值钱物件一一收缴。杨弱水只来得及翻出自己私藏的一些首饰和私房，点了点，足够她过上较好的生活，这才松了口气。

　　两日后，随着杨增福草草下葬，衙门外贴出了告示，令那些苦主来领取赔偿金。当日衙门门口众人蜂拥，群情激动，有不少人拿到赔偿金以头抢地痛哭流涕，让围观的人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更有人当日便去被害身亡的妇女坟前烧纸，诉说她的冤屈已得到伸张，让她早日放下怨恨投生极乐。

　　而知州府后门，则悄悄溜出两个女子，皆身着灰扑扑不起眼的衫裙，一头青丝用布裹着，怀里抱两个包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知州府，毅然地往城外方向去了。

　　不论瀚海城中发生了什么，对萧放和薄小荷来说，这是难得清闲的两天。放下了命案这块心中大石，萧放终于没有再日日往河堤上跑，而是在家好好陪了薄小荷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李容成来告辞：“这里诸事已了，我要回京述职了。”

　　两人相对而坐，今日无酒，只有两杯清茶。往日的荣光无需再追忆，从前的时光也褪去色彩。当初顽劣的两个少年，一个成了京中清明正直的官员，一个在瀚海关心民生造福百姓，彼此的人生轨迹交错又各自向不可知的未来延伸，有过一场交集，再见又是无期，只能各自拱手，道一声“保重”。

　　萧放将李容成送出城门十里外，目送他渐行渐远，最后感慨了一下旧日时光，便收拾心情归家，家中有他最爱的人和值得期许的未来。

　　萧放并不知道的是，李容成刚回京，就被萧照召见了。

　　萧照似乎并不是很关心杨增福的死，将卷宗曹操扫了一眼后便放置一边，反而问了李容成关于萧放的事：“恭靖王在瀚海过得怎样？现如今在做什么？你将你看到的都细细说来，不可有遗漏。”

　　李容成心头似有凉意一激，一路奔波回京的疲惫与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恭敬地低着头，没让萧照看到他的表情，自然道：“恭靖王如今生活拮据，条件艰苦，王妃又怀上了，臣瞧着他们连顿好的都吃不上。恭靖王见了臣，便诉苦连连，说是不适应瀚海的水土气候，不习惯民风人情乃至饮食，还问臣他这辈子还有没有回京的希望，看着极为潦倒。”

　　萧照似乎毫不意外能听到这样的答案，在他看来，瀚海苦寒之地，根本不是人居住的地方，萧放从小娇生惯养，在瀚海能活下来已然是一个奇迹了。

　　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回答，萧照还是感觉到心身熨帖，原本就笃定的心更笃定了，稳稳地落在胸腔里。他想，萧放一定是翻不了身了。

　　千里之外的瀚海，杨增福死后所掀起的惊涛已趋于平静，然而知府许骁却兴奋得来回踱步，时不时指指桌上几本账目。

　　“钱！五十万两白银！王爷！修渠的钱有着落了！”

　　萧放也难掩喜色，将账本翻了又翻。就在上个月，他们还为修渠后续的养护、栽树等支出而焦头烂额，没想到杨增福一案后，李容成收缴了杨府所有家财，除去给苦主的赔偿费，剩下的，他将钱物连同账本移交给了知府衙门，当时他说得还是挺义正言辞的，只道这部分收缴的理应上交当地财政，然后又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至于怎么用，就随你们了。”于是萧放和许骁瞬间明白了他的画外音，一致达成了统一意见：修渠！

　　这世上之事，只要有人、有钱、加上又有一颗定要成事的心，便没有不成的。后续的资金投入后，萧放干得更起劲了，临近竣工，他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几乎日日泡在河堤上。

　　初夏的某一天，薄小荷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在椅子上就座，喝完一碗粥，肚子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坠痛，疼痛来得猝不及防，薄小荷没拿住碗，摔碎在地上。秀山见到这一幕，竟是木呆呆地愣住了。轻雨则反应迅速，拔腿就要去叫稳婆和大夫，冲了没几步，见秀山还是愣愣的，连忙回来推了她一把：“你傻了？！快去叫人啊！你去叫老夫人和稳婆，让下面的小丫头赶紧去厨房烧热水、准备剪子，我扶王妃进产房！”

　　秀山反应过来，道：“你跑得比我快，你去叫，我来扶王妃吧。”

　　轻雨恨恨地跺脚：“都这会子了你还想着耍心眼呢！”却也无法，瞧薄小荷已经开始呻吟，连忙去叫人。

　　产房、稳婆和大夫是早几日便预备下的。听说王妃发动了，立刻赶来，接手了一切，有条不紊地开始安排。

　　薄小荷一阵痛过一阵，渐渐觉得捱不住了，忍不住叫出声来。轻雨和秀山两个还是姑娘，乍见妇人生产，不免有些脸白。她俩扎手在一旁其实也帮不上忙，只能看着稳婆指导薄小荷调整呼吸，过了一会儿，轻雨忽然想起什么，问秀山：“派人去叫王爷了没？”

　　秀山道：“忙乱得忘了，还没呢。再说叫王爷干什么，他一个男人回来了又能怎么样，也进不了产房啊。”

　　轻雨压下嗓子：“去叫！得让王爷回来瞧瞧，王妃生孩子多不容易！也让他记着些王妃的好！”

　　秀山不言。轻雨哼了一嗓子：“收收你那心吧，当别人都看不出来！想当小老婆，您做白日梦呐！”扭身自己出去找人叫萧放了。

　　萧放光着膀子，与民夫一同疏通一处淤积之处，刚疏通完毕，就见府里的一个小子匆匆跑来，一瞧见他，便大声喊：“王妃要生了！”

　　萧放心里一急，将手中铁锹交给旁人，就要赶回去。老余头等水利组的众人将他拦下，道：“王爷，马上放水了！磨岚河那道堤坝一掘开，河水就会涌入我们新开的这道渠了，这可是万众瞩目的时候，咱们即将做成一件千秋大业的事儿！这可都是您的功劳，这时候您可不能走！”

　　萧放不耐，抹了一把脸道：“放水的事你们来就行，我在不在场都不要紧，我得回去看老婆去！”

　　这开堤放水的时辰是请风水道士掐算过的，良辰吉时一点儿也不能错，众人又拦不住他，只得由着他去了。

　　萧放跑起来，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与血流在身体里激奋的声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远远的，他看到了府里又一个小子乱滚带爬地往这边跑，脸上都是喜色，一路跑一路扯着嗓子吼：“王爷！王妃生了个小世子！母子平安！”

　　“轰！”怦然一阵巨响，伴随着众人的欢呼声和水流的澎湃声，萧放茫然往后看去，一道银白色的水线汹涌着澎湃着奔腾而来，像一条巨龙，在呐喊、嘶鸣中席地而卷，在新开的渠中一泻千里。

　　新生的小世子伴随着磨岚河的改道通渠成功而来，取名萧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