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英雄2078年

　　秋溢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好半天才抬起头来，“我跟你说过这个？”

　　“你当然跟我说过啊。”
　　“是刚才吗？”
　　“不是啊，你小时候跟我说的。”屋主人奇怪道，“这你也能忘掉？”

　　“等等等等，”秋溢困惑道，“我们不可能小时候认识！我才跟你分手几个月，认识也是半年前……”

　　“喂，你到底有没有醒啊。”屋主人一下子笑了，凑近了说，“我是你发小，不是你前任，好吗？”
　　电光一下子照亮了那张脸，近在咫尺。
　　这是一张男性的脸。

　　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眉毛，嘴唇，脸型，发际线。
　　但放在一起，就理解不了。

　　这感觉非常怪异，他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每次只能落到单个的器官上，拼不出一张可辨认的脸，表情也破碎难辨。

　　他是谁？

　　这是他发小吗，是谁？

　　那人伸出手来触碰他，语气怀疑：“你不是得精神分裂症了吧？”
　　煞白的电光一瞬间照进窗，照得他双眼煞白。
　　那种恐怖感一瞬间达到了极致。秋溢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出了门。他直接从楼梯间拔腿狂奔，甩开后面急切的声音“外面下雨了！”，他听见了，但跑到楼底后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

　　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的？

　　大雨滂沱，从脸前淋到身后，像一层剥皮的铁蒺藜。秋溢被浇了个满身冰寒，随后，雨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泼打下来，将他裹进狂乱的雨水。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城市在疾闪的白光和黑夜之间交替。

　　街道上路灯未亮，巨楼投下阴影。
　　广告牌嵌在楼身上，仍然在淋淋的暴雨和灰暗中放射着光华。
　　一切都是阴暗的，只有《蜘蛛侠》的电影海报鲜艳如血。

　　雨中人影散乱，泛光灯簇拥着它，显得超级英雄始终高高在上、光芒万丈。

　　-

　　这天晚上，轮到了柯仰等着，三分钟看一眼手机。

　　他起身撸狗，狗对他猛放一屁，撒欢儿跑开，追着弹跳的橡胶老鼠去了。

　　柯仰撸撸自己，没劲地松了手。

　　他时不时起身收拾收拾这里、收拾收拾那里，拖着吸尘器和蒸汽拖把扫荡过全屋，又罕见地把书架整理一新。柯仰端着杯白开水，加了几粒枸杞。

　　他坐下来，捏着音响边的招财猫，椅子时不时转一下。

　　这屋里放了很多新奇玩意儿，柯仰活得像个大向日葵似的，处处留心，时刻准备迎接惊喜。
　　他喜欢这间公寓，对他来说算个家。
　　虽然平凡，早晨朝阳发红，照着的也是普通的楼房、绵延的车流。但这里是一个藏身之地。

　　柯仰喝完了水，听到门警报响了。

　　他起身过去，不紧不慢，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开了门道：“你不记得密码了吗？……”

　　光泄漏出室内，整个楼道漆黑寂静，像一道温暖的裂缝。秋溢被光刺得闭了闭眼。
　　柯仰看清他的样子后愣了好半天。

　　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遇到了什么事，赶紧伸手去拉他，抓到湿透的袖管，被冰得缩了下手。这是一月初的寒雨。
　　秋溢被他的热度烫了一下，打个寒战，回过神来，看清了他，转身便走。
　　柯仰一把拖住他的腰把人拖回来，反手关门。

　　室内温暖如春，可他感觉到，这孩子在不停地发抖。

　　那雨水浸透的衣服寒气刺骨，刺得他手臂发麻，薄薄一层睡衣粘在胳膊上。但柯仰没松手，抓着他问道：“你去哪了？”

　　秋溢在躲、在挣扎，好像酒醒了就想跑。柯仰没让他跑掉，忽然把人整个裹进怀里，完全抱住的时候，他才发现秋溢战栗得有多厉害，好像骨头都碎掉了。
　　秋溢推他的肩头，扒他的肩膀，手臂无力地滑落下去。他渐渐安静下来，湿透的鬓角向下滴水。
　　柯仰好像抱了一捧雨水，落在颈边的喘息，颤得让人心疼，温热却无声。

　　柯仰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情感。这情感让他松开手捧起秋溢的脸，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但看清了之后却沉默了。

　　他指腹轻轻摩挲过去，忽然拉住秋溢，把他扔到沙发上。

　　秋溢有点慌张：“你不用……”

　　但柯仰已经去了厨房，拿了冰袋回来。他表情极为严肃，让秋溢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被他按着、拿冰袋压揉眉骨。他一开始还是想躲，道：“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别说话。”柯仰碰了碰他，“嘴角都破了。”
　　过了一会，他自己先忍不住问：“谁打你？”声音低了低，“你妈妈？”

　　“那倒不至于。”秋溢被他捂热了手，塞了个冰袋，又被柯仰回屋拿大浴巾披上了。

　　“那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你怎么想到要回我这里的？”柯仰道。

　　“我好像……没地方可去。”秋溢低落地说。

　　柯仰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揉。他的直觉说这不是句好话。

　　果然，秋溢从黑亮的眼光里凝着他，“你说过，我可以来找你，对吧？”
　　柯仰轻轻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对。”
　　秋溢又起身了一点，看起来极没有安全感地追问：“你会删掉我的掌纹吗？你会改密码吗？会搬走吗？”
　　柯仰叹气叹得出了声，“不会，不会，不会。好了吗？”

　　秋溢这才出了口气，放心了似的靠回沙发里，自己捂着冰袋。

　　他们有一会儿没说话，寂静着，复杂的情绪如静水深流。

　　秋溢听到柯仰俯在头顶，轻声说：“你啊，太轻信别人了。”

　　“我没有轻信别人，”秋溢咕哝了一句，不想显得过于脆弱，“到目前为止我只轻信你了。”

　　柯仰心里滋味越发复杂，思绪梗在胸口里，吐不出，咽不下。他心想见鬼，出手相助的人比被帮助的人还要心烦。为什么他要一再让步，把自己的生活让出去一部分，允许这小子来来去去的？
　　但他看着秋溢裹着浴巾孤独地缩成一团的样子，这人也是个害怕依赖别人的人，在他面前暴露出可怕的痛处，一定比他更不安。

　　柯仰俯视着他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温柔。秋溢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脆弱。

　　“那你……”柯仰近乎气音地问，“能告诉我吗，你今天怎么了？”

　　秋溢想了想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和他说了：从自己（空白地）离开星舰大门，到（空白地）出现在学校里、B612工作间外面，再到（空白地）去了自称是“发小”的人家里。
　　他发现自己竟然认不出那人是谁，怀疑自己有精神分裂的可能，当场崩溃了。
　　手机也不知何时早丢了，身上像被洗劫了一样干净。

　　柯仰安慰他道：“精神分裂大多是天生的，你只是有点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秋溢自己是知道的，毕竟接受过心理治疗，但这话从柯仰嘴里说出来，就格外信服。

　　柯仰低头道：“你接受过心理治疗吧，你知道你这样属于PTSD吗？”
　　秋溢道：“我知道，可我觉得我没创伤，除了……”
　　柯仰盯着他，“给我讲一讲这些事。”

　　秋溢很听他的话，被柯仰拖进门后就有点被暖化了、被驯服的样子，还时不时地打哆嗦。他往浴巾上擦擦流进眼里的雨水，抬起头，眼瞳湿润地反光。
　　他那脆弱紧张的神态像个麻烦，但眉眼漆黑、鼻骨削挺，嘴唇是太过无辜的浅红，格出男孩的轮廓，又像一份突如其来的礼物。

　　柯仰从来不拒绝礼物。

　　秋溢本来开口要讲，但柯仰忽然又打断他，把他撵去洗热水澡，换上睡衣，爬上床，在光线温暖的卧室里才开始倾诉。
　　“换个更有安全感的地方，你讲起来会轻松点。”柯仰坐进沙发椅里，“说吧。”

　　秋溢想了想，按照对待心理咨询师的状态，毫无保留地讲述。

　　他把个人经历分成两块，一块是社会经历，一块是家庭经历，社会经历比较好叙述。

　　讲童年经历时，PTSD患者或多或少都会产生“情感闪回”，会在诱因下重现创伤回忆，就像闪光灯在视网膜上留下的光斑。
　　视觉重现，声音重现，情感也会重现，因而创伤回忆讲起来会有障碍。

　　秋溢从《日本之旅》讲到《校园凶杀之镜》。说到《歌声》那档综艺时，柯仰忽然提了一句：“当时真有人给你投毒吗？”

　　“不是，不是投毒。”秋溢靠着床头，曲起一条腿，“我是对花生酱严重过敏，有一个选手请我去他房间里吃自热火锅，他往我的锅底里挤了很多花生酱。”
　　“那他不是故意的吗？”

　　秋溢淡淡道：“不知道。知道这个没意义。”

　　他不想多讲这些破事，其实大部分柯仰都知道，事实也就是更恶心、更匪夷所思点，他主要想听家庭经历部分。
　　等听到了，柯仰又觉得这个家怎么这么残破？

　　秋溢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出车祸去世了。
　　秋正珠强撑着举办了他的葬礼，但在葬礼之后，很戏剧性地发现自己怀了孕。

　　“她本来不想要我们。”秋溢带着厌恶感说道，好像在讲别人的事，“她和我爸本来准备丁克，我爸还往精/子银行捐过精/子。但是因为我爸意外身亡，她可能是一时心软才生了我吧。”

　　秋正珠生了秋溢后，因为不喜欢男孩，加之事业瓶颈期抑郁孤独，就利用丈夫生前捐献过的精/子又要了一个女孩。
　　结果生出来后，惊讶地发现女孩不正常。
　　秋夺的自闭症是天生的，但秋溢父亲的家族里没有自闭症患者，这基因只能是来自于秋正珠家的。但秋正珠绝不会承认孩子的缺陷来源于她的基因。

　　在秋溢的叙述里，老一辈的爷爷奶奶明显角色缺位，秋溢简单地提了一笔“秋夺走丢了以后，他父亲的家庭跟秋正珠愤而断绝了来往”，但没提到秋正珠的家庭。
　　但依据秋正珠的基因来看，她的家庭……估计也不怎么样。

　　秋正珠度过了事业瓶颈期，并不在乎一个缺陷的孩子走丢。她也没怎么抚养过这对孩子，丢给请来的护工，完成任务后就把人快刀斩乱麻地解雇了。

　　她一直挑剔、刻薄、冷漠着，也许全部的爱只给了丈夫一人，能撼动她强势的精神，改变主意要一对她眼里的“拖累”。

　　可惜，她没有变。

　　秋溢冷道：“秋正珠自己都有问题，精神状态未必比我好到哪里去。凭什么把我送进医院？她才应该进去看看！还生怕我有躁狂症，哪天把她杀了，一直让她认识的院长给我下猛药，治成智障散伙。”
　　柯仰见他死死盯着被子一角，手背上青筋凸起，心里极为不忍，过了好久才问：“你真有躁狂症吗？她就是因为疑神疑鬼才把你……”
　　“不算吧，”秋溢拿起手机，解开锁。

　　柯仰看到屏幕上空空如也，邮箱短信电话，被他胡乱点了一通。他没什么好看的，这是个逃避动作。

　　无意识地刷了一会，柯仰才听到他状似平静地说，“因为……夺夺丢了。”

　　他追寻到了他精神上的病原：秋夺。

　　在这样的家庭里，残破，饱受冷落，兄妹俩只有相依为命。
　　但秋夺有天生的自闭症。她只住在自己的神秘的沉默的世界里，从来不给外界以反应，只有哥哥，能在她的意识里投下存在的影子。
　　秋溢那时候也太小了，自闭症成了他俩之间的传染病，他也被拉进那个世界里，不懂挣脱。
　　秋夺消失后，这世界就崩塌了。

　　“医生说她还住在我的意识里，”秋溢面孔在昏暗的光里显得模糊，“我得让她走出去。我必须要告诉自己，她走丢不是我的错，她有问题也不是我的错。”

　　“本来就不是。”柯仰笃定道，“你那个年纪顾得上谁？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你有尝试过什么疗法吗？”

　　“酗可乐？”秋溢不确定道。

　　柯仰一滞，差点骂出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