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之谎

　　王洛兮端着一碗面，敲门走进了的医务室。

　　“醒了？”看见床上的伊凡已经坐了起来，正翻看着终端，“吃点东西吧，你睡了一天一夜。”将碗放在了床头的小桌子上。

　　伊凡关闭了终端，抬起头看着王洛兮，眼中写满了情绪，嘴中却说不出话来。

　　“没事吧？”王洛兮被这样的伊凡给吓着了，连忙走过去，翻看起病床终端显示的他的病历，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他有没有被伤着脑袋。

　　“谢谢。”直到王洛兮放下终端，伊凡似乎才缓过了神来。他摇了摇头，有些大脑跟不上手脚的，动作缓慢地端起了桌上的碗，闷头苦吃了起来。

　　王洛兮认真地看着他吞下第一口面，表情没有任何异常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医务室内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伊凡似乎是忙着吃面腾不出嘴，而王洛兮则似乎是在与军装上的一条没能自动修复的划痕做着斗争。

　　就在王洛兮快将那条划痕看穿了的时候，伊凡放下了碗。

　　“你做的面？”突然问道。

　　王洛兮的手一抖，差点将那条划痕沿缝撕开，“……就这么明显？”

　　“因为是空中城内根本没见过的调味风格。”伊凡说。

　　“……那还真是抱歉了。”王洛兮觉得，自己或许就该让他饿着，“现在城里一片混乱，就连总部食堂里的机器人都被征用去维持治安了，普兰克先生要想吃到正宗的料理，只怕是有些难。”

　　亏自己生怕他饿着，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做了这碗面，他还敢嫌弃？明明自己从昨日到现在也都只啃了几根能量棒。王洛兮越想就越气了。

　　“不是不是不是，”伊凡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话题走向的不对劲，连忙挥着手自证起了清白，“我没说不好吃啊。倒不如说这种调味风格很新颖，却也很接地气，比起空中城大小餐馆的豪华料理，吃起来要舒服上很多。就像是回到了农耕时代……”

　　“让您吃原始料理还真是对不起您那金嘴巴了。”王洛兮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不是，我的意思是，”伊凡觉得自己的脑门都开始冒汗了，“它与现在流行的浮夸饮食文化不同，有着一种自然气息，就像……”编不下去了，“我就是意外，你竟然会做饭。在这个空中城里，除了那些用‘厨艺’二字显摆着陶冶情操给人看的家伙，竟然还有真正会做饭的人。”

　　“紫级不是人？”

　　“啊，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餐厅里的紫级厨师当然不算，那种都是芯片里的程序……”觉得再说下去就又要说歪了，“不是，你这么大的火气是怎么回事？”

　　“我能不火大吗？让那种事发生了，连你都差点……”王洛兮猛地意识到自己都在说着些什么，连忙垂下了脑袋，“抱歉，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气。”气自己的无能。

　　伊凡知道王洛兮指的是什么。王洛兮这种自责的目光，让他的心有些揪得疼，可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只能说出那句毫无营养的：“这怪不得你，你已经尽力了。”

　　“是啊，尽力了。”王洛兮站了起来，背对着伊凡，望向了窗外，“尽力了却让城中城变得与圈外无异，尽力了却让那么多人死在了同胞的武器下。我明明早就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明明早就知道人类微化的一幕被传出，‘人性’二字就会点燃互相怀疑、互相掠夺的火种，比微生物更快地摧毁空中城。我明明可以最好更多预防措施的，但我却没有，我却让它发生了。”

　　昨日的直播视频播出后，在短短的半小时内，城中城乃至城上城都发生了暴.乱。事发时位于室外的人们，开始为了防疫物资而互相袭击、互相掠夺。而位于室内的人们，则将自己以外的人，尽数当做了随时可能变成麦考族的怪物。他们锁上了大门，放下了防护罩，不让街上的人进来避难，对于室内的同胞，他们怀疑着怀疑着，从一开始的言语中伤，很快就变成了动手。

　　王洛兮觉得自己今生可能都无法忘记昨日的那一幕幕吧。一个个上一秒还西装革履的人，突然土匪一样，开始无差别的□□杀。一个个上一秒还相谈盛欢的同事、朋友乃至家人，突然开始互相质疑互相谩骂，直至对着对方举起了菜刀。

　　鲜血在一日之间染红了半个空中城，却不是因为麦考族的入侵，也不是因为化为了类麦考族生物的原人类的袭击，而是因为在名为“求生欲”的诅咒下，人与人间的互相残杀。

　　监察队的兵力根本不足以阻止这场飞速蔓延的混乱，虽然后期有了警务部其他部队的加入，但相对的，原本就存在于士兵内部的小小的不安，也随着部队的扩大而扩大了。警务部不同于常年驻扎前线看淡生死的防务部，在恐慌面前，军令……又算得了什么？

　　“我怀疑他感染了麦考族，所以杀了他，我有错吗？我只是在自卫而已。”这是王洛兮亲手逮捕的一名士兵所说的话，也是她在这一天里听到的最多的话。

　　“但如果没有你的话，”伊凡下了床，停在了王洛兮身后，“空中城根本不可能撑得到防务部援军赶来，皇城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毫发无伤。你救了很多人，洛兮。”

　　或许是思考问题思考得过于认真吧，王洛兮竟然没有注意到伊凡对自己的称呼。

　　“但这撑不了多久的。”她说，“现在能看起来暂归平静，只是因为比起麦考族，人们目前更加害怕麻.醉.枪和神经鞭罢了。混乱的种子还在暗中酝酿，等待下一场爆发。下一次……”

　　下一次会发生什么？军民冲突？还是说，“起.义”？“政.变”？“屠.杀”？王洛兮不知道。

　　“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在此之前，想好对策。皇城里的那群酒囊饭袋，虽是酒囊饭袋，但也并非一无是处。”伊凡走到了王洛兮身边，“能把你身边那个邹凯的共同所有权给我吗？”

　　“啊？”王洛兮不知道话题好端端的怎么就跑到要人上了。

　　“理事会的会议将在今晚召开，我是成员。但参加会议需要紫级侍从陪同记录，泰……”伊凡发现，自己竟然念不出这个名字了。泰匀的最后一刻，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行啊，就当还了我欠你的那几千万。”王洛兮敏感地接上话，阻止了伊凡继续陷入回忆。

　　“……”伊凡蜜汁觉得自己被坑得钱包有些疼。用免费得来的紫级，抵几千万的债款什么的，而且还是“共同所有”，而不是“转让”，这种事也就她王洛兮做得出来。

　　“不过我得先去问问他本人的意愿。毕竟，虽然法律上来讲紫级是那样的存在，但他也是个独立的个体。”

　　“……多谢。”明明被坑了，却还要道谢。

　　“你特意挑他，是想强调什么立场吗？毕竟，他是陛下赐的。”

　　“……你觉得呢？”伊凡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左耳朵根莫名的有些红了。

　　陛下赐予王洛兮的紫级，成了伊凡的贴身侍从，而且还是二人共享所有权，这不就是摆明了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两人的关系吗？明知故问。

　　王洛兮耸了肩，不知从何时起，已经默认了两人间这名为“情感”的微妙的东西。

　　“我估计，会议后期会传唤你出席。你可以通过邹凯，稍微关注一下进程。”似乎是还有些不太习惯两人间的这种微妙，伊凡连忙言归正传了。

　　“嗯，我明白。”王洛兮点了一下头，“不过这样的话，以后你们普兰克家的事务，就等于对我透明了。”

　　“……说得好像没有邹凯就不透明似的，你连我的精神网都能入侵。”

　　“我哪有，诬告可是违法的。”

　　“呵。能让王中校向我普法，可是我的荣幸。”

　　“比不上普兰克先生干过的那些勾当。”

　　“喂，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干过啥了？”

　　王洛兮笑了。

　　“……”伊凡的嘴角抽搐了起来。

　　“你这么有精神就好。”王洛兮突然转过了身，用侧脸面向了伊凡，“天知道把你扛回来的时候，你蔫成了什么样。”

　　“扛？怎么个扛法？谁扛的？”

　　“你觉得呢？”

　　“……”伊凡突然有些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医疗舱扛的。你想哪儿去了？当时那情况，我哪有那空闲和力气？”王洛兮却说。

　　“……是我自作多情了，抱歉，你闭嘴。”

　　“哈哈哈哈哈哈。”王洛兮这次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可伊凡却看着这笑，想到了别的事情。

　　是啊，是她救了自己。没有她的话，此时的自己应该已经和泰匀……

　　“……他死了吗？”伊凡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憋了许久的话。

　　王洛兮深深地看了伊凡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即便是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但当被王洛兮亲口确认后，伊凡还是控制不住地一拳砸在了墙上。

　　“抱歉，是我去晚了。”王洛兮垂下了目光。

　　“不……怪不得你。”伊凡摇着头。

　　“关于他，有件事……”王洛兮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在犹豫。

　　“是关于他的身份吗？”伊凡却问道。

　　“你知道？”王洛兮很是惊讶。

　　“有所怀疑而已。”伊凡叹了口气，“但没来得及却，人就……没了。所以，”望向王洛兮，“你查到了什么？”

　　“我也只是……”王洛兮长舒一口气，坐回到了椅子上，“只是一直觉得他的声音似曾相识，所以当人被运回来后，顺手就取了点样本，做了基因检测。结果……”攥了一下拳头，“吉尔·皮斯少校，你认识吗？”问伊凡。

　　“吉尔·皮斯……”伊凡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人应该是老头的同窗，之后成了军方普兰克系的骨干。但在几年前，不知道因为犯了什么事，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王洛兮点了一下头。

　　伊凡又说：“有一种说法，他的罪名是老头安上的，难道……”

　　“泰匀就是吉尔·皮斯。”王洛兮确定了伊凡的猜测。

　　“……”虽说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真相，但此时此刻伊凡的心情，还是无比复杂，“泰匀的紫级身份毫无漏洞，一看就是老头的手笔。所以，是老头让他假死后，将他改名换姓变成紫级，特意放到了我身边？为了什么？”

　　“待在你身边，不见得是上将的意愿。”王洛兮却慢慢地摇了两下头。

　　“什么意思？”

　　王洛兮犹豫了。

　　“什么意思？他到底是谁？”伊凡又问。

　　王洛兮捏了一下拳头，抬头，对上了伊凡的目光：“你还记得那个录音吗？你母亲留下的。”

　　在王洛兮提起录音的瞬间，伊凡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录音里的那个男声，开枪的那个男声，就是吉尔·皮斯。”王洛兮一字一顿地说，“声纹鉴定过了。”

　　杀了母亲的人，却为自己而死？面对这个真相，伊凡不知道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吉尔·皮斯是上将的同窗，也是同僚。”王洛兮还在说着，“但同时也是老家主，你祖父的忠实部下。我从王家稍微了解过，当初几贵族去圈外探险，他也同行了。所以，他是认识你母亲的。甚至……对你母亲有着一定的好感。”

　　“但他却杀了她。”

　　“军令，不得不从。”

　　“……所以，他是觉得他在赎罪？”

　　王洛兮没有接话。

　　“老头又是怎么想的？不惜报废了珍，也要将他放在我身边？对于回溯前的事情，他到底知道多少？明明被回溯了的他对我母亲根本没有半点感情，他又何必……”伊凡突然止住了，“算了，这种上一辈的破事，不知道也罢。”

　　“……”王洛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所以，他的尸体呢？已经火化了？”伊凡却问。

　　王洛兮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因为有着携带麦考族的危险，骨灰也已经按照帝国法律，销毁了……抱歉。”

　　伊凡想起了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仿真侍从死亡报告。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只能这么说了。

　　“嗯……”

　　“你还注意到了什么吗？”伊凡从王洛兮的表情中看出来了，她的话没有说完。

　　王洛兮却摇了摇头，“不是这件事。而是……珍。”

　　“珍？”

　　“她的报废或许……”小心翼翼地说着，“与上将身陷囹圄这事一样，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因为时间。吉尔·皮斯的死刑，距离泰匀的出现，间隔了足足四年。也就是说，在那四年内，他一直是在以别的身份生活。那为什么会偏偏在北皇城事件后，被安排到了你身边？而不是在此之前？更换一个紫级，对于贵族来说，并不需要什么大的理由。除非……”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了。

　　“除非北皇城事件期间，珍的确做了什么？”伊凡却自己点明了。

　　“我也不清楚。”

　　伊凡知道，王洛兮的这句“不清楚”，其实就是在变相肯定。

　　“看来，得找个时间去探望探望老头了呐。”他说。

　　对于伊凡的决定，王洛兮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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