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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失序
葛青熬了过来,而锦绣宫里所有的竹子都死在寒冬。
在那日梦醒之后,她找来好的笔墨,又重新画了一幅画。那是突然的灵感迸发,之前所有面目全非的画像都成为铺垫,她忽然就画得相像,忽然梦中的面孔就活跃在了纸上。然而无论是丝毫不像,还是像个六、七分,画上的人都始终在一个玄妙的角度上,仿佛回首看向画外,但眼中光景仍停留在画中。
从画好这一副之后,葛青就遗弃所有绘画用的东西。她将那副画高高挂起,搬了椅子在其对面,日日夜夜像参禅一般看着,如那般虔诚,也如那般卑微,也如那般遥不可及。
她所身处的已经不再是锦绣宫,她身处的应该是一个更冷清的地方。
应该是一座无人问津、布满灰尘的庙宇,连诵经声和木鱼声都没有,仅有一位聋哑的守庙人,日复一日守着不言不语的佛陀,自始至终悄无声息。然后佛陀被岁月风化腐蚀,僧人老去死去成为白骨,白骨依然在佛前守候,佛陀即使崩塌也依然不语。渐渐的,所有不动声色的事物都老去消失,心就这么空落落的成为荒原。
可是荒原本该是寸草不生,本该一无所有,就像灰炉中不该出现色彩。
没有阴雨,没有晴空,一切沉郁中竟有一簇迎风的草破土而生。开始是隐隐约约的芽,然后是躲躲闪闪的绿,最后嚣张的疯长,铺开成为长满尖刺的藤蔓。藤蔓将一切盘踞,锐利的刺连风都会被扎伤,它缠绕着一切,缠绕着自己,破坏了安宁破坏了沉默,也破坏了无欲无求的禅意。它疯狂的叫嚣,叫嚣着其余事物顺从它,从而缴械投降。
它用尖刺和孜孜不倦的生长折磨着一切,直到到某个界限。整个世界的惨叫与呻吟催开了荆棘上的花,鲜艳且无可名状的花。
绝望生出欲望,欲望结成爱华。
葛青在禁足令解除的那一天,去找了陈静淑。
艳丽的花朵掠夺了所有养分,使得她人都是枯萎而无营养,但陈静淑看到她时,有那么一点点时间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看到你过得很不好。”陈静淑由衷的感叹,吩咐人给葛青赐座。
葛青被自己弄得很瘦了,有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陈静淑疑心她是否一坐下骨头就散开。还好的,葛青坐下了,并无恐怖的事情发生。
禁足六个月,其中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时候,无人与之交流。葛青看着陈静淑,下意识舔舐自己干燥的嘴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何人交谈的能力。她遵从着内心来到这里,却不知是要为做什么,只是看着这个人。
偏偏好死不死的,陈静淑问了她这句话。
“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葛青无从回答。
心头的花在风中簌簌,不知道是否会在这一刻死去。
“娘娘曾经说过,不会用自己的错误去惩罚别人。”葛青终于开口,说话时低着头有些不适应。
陈静淑:“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求娘娘一件事。”
“你说。”
“……我想了整整六个月,是就此作罢甘于落魄,还是……再入棋局。如果再入棋局的话,我也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葛青说话说得有一些吃力,总是停顿,听得不禁和她一样有种疲倦的感觉。“我想,从困境中走出来。”
陈静淑闻言点了点头,“不错,有志气是好事。这几个月的禁足,没有白禁。”
“你来,是想让我帮你?”陈静淑问。
“啊……对。”葛青点下头。
“念在你曾为我挡过一次剑的份上,我可以帮你。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那次挡剑,娘娘早已经……”葛青目光游离,她做了一个神经质的动作,两根手指绞在一起又猝然分开,仿佛是受到某种惊吓。“娘娘能否帮我,帮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陈静淑皱眉:“另外一个人?”
“既然……现在的我是没用的,那么就不必要存在了。”葛青道,有一些没头没尾让人听不懂。
“你到底想做什么?想清楚了吗?”
葛青点头:“我想了六个月。”
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刚刚说过,做了一个六的动作,然后扳了下小指,看向陈静淑的眼神里面除了空洞就是不安。
“……你或许应该调整一下自己。”葛青这个样子让陈静淑神色变得严肃。
“画皮容易难画骨。若是我能画骨,那是否会画皮的人更像?”葛青问,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像是某个机关被开启,她的脸上闪现出一个浓郁夸张的笑容。
陈静淑的脸色越加阴沉,并且落下三个字的结论:“你疯了。”
“如果我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都像她。那我,是不是就成为她了?那你,是不是……”葛青将自己的话吞了下去,用亮得惊人的眼睛望着又或者说是瞪着陈静淑,向她请求:“娘娘,你是与她最亲密的人,你一定知道她会怎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将‘最亲密’三个字咬得很重,表情有一瞬间扭曲到狰狞。
“你疯了。”
“对。”葛青肯定的点了点头,“葛青疯了。”
艳丽的花朵绵延成无边无际的海洋,每一朵红都在跳动,都能滴出一滴来自心头的血。这爱,像是罂粟,像是鹤顶红,像是曼珠沙华,一朵一朵艳丽飘摇,侵占心智。
陈静淑勾唇轻笑,漠然抬首,眸光温柔,“滚回去。”
疯子的思维是混乱的,逻辑也是破碎的,她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剩下不想听的就会被屏蔽。
葛青问陈静淑,求知若渴般的饮鸩止渴,“有没有,那么一刻……若是没有,不必告诉我。”
“葛青愿意为娘娘做任何事情。”她同自己念叨着,并不是说给陈静淑。
不过下一句是说给陈静淑的。
“为了你,我可以杀掉自己。”
在那一刻,陈静淑看到自己身影映在一双透亮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毛骨悚然。
“啧。”陈静淑揉按着太阳穴,缓缓走到葛青的身边,葛青目光追逐着她,眼中偏执得可怕。陈静淑搭上她的肩膀,温声细语:“或许,是本宫错了。”
葛青小幅度的转了转头,眼中出现迷惑。
“有些话,我以为我不说,你能自己领会。但是现在看来,你只会将自己困得更深。”
“我愿意。”葛青倔强。
陈静淑微微摇头,“不值得。”
葛青马上接口:“值得。”
“值得什么?”陈静淑反问。
“……值得。”
见她答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陈静淑隐晦的冷笑了下,继续温柔着眉眼循循善诱:“你还太小了,对很多东西的认识都流于表面,看不清本质,算不清得失,分不清利弊。”
“所以才迷失,才会为不值得的东西抛弃自我。”
葛青无心听她的话,只道:“我愿意。”
“你记得吗?我曾为你抄过一本书。”陈静淑忽然提起。
“嗯!”葛青重重点头,那夸张的笑容变得更加绚烂,“是《管子》!我都看了,里面的每一个字我都看了,我看了好多遍……我一直在看,一直在看,把每个字都看了好几遍。真的有好几遍,真的是每一个字。”
她在强迫性的重复。
陈静淑眼睛微微眯起,安抚性的拍了拍她回缩的肩膀,“你能看下去就很好。”
“我曾想过,当你做学生,将毕生之所学倾数教与你。”
她说到这里,声音温柔了一分。
“只不过可惜的,你我并无师徒缘分。我还未告知你我的想法,就徒生了很多事端。”
“师徒?”葛青念着这两个字,然后从喉咙笑了出来,“你不觉得这个两个字,放在我们之间,太过荒谬了吗?”
“师徒?怎么会是师徒呢?竟然会觉得是师徒……哈哈,这真的太荒谬了,为什么一向睿智的娘娘会觉得我们能成为师徒?”
她觉得不可置信。
陈静淑淡然的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因为那个时候,你只是崇拜我、仰慕我,并无其他。”
“我现在也依然仰慕着、憧憬着。”葛青道。
“你今年二十一岁,本宫今年三十二岁,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陈静淑问。
葛青听罢,答非所问:“你在我眼里,一直没有过年龄。”
“代表着我比你多活了十一年。十一年,若是折成日子算,就是三千九百多日。这意味着,我比你多看三千场日升月沉,这相当于你知事以来的大半辈子,一个半生。”
“你要用年龄来压我吗?”
“不。”陈静淑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年纪是会限制人的。你现在觉得重要的东西,在以后随着事过境迁,可能就不值一提了。”
“比如爱情。”
“有很多东西,比它更重要。”
葛青咬唇深思,问:“什么东西?”
陈静淑目光从葛青身上移开,转向院中穿过云层,一行白鸟掠过晴空天空海阔绝尘而去,她道:“自由,应该算一样吧。”
“皇宫没有自由,你应该是知道的。”葛青反驳。
“是啊,皇宫没有自由。”陈静淑应了她的话,“就是因为没有自由,所以你才会追寻其他东西。”
“你想想。”陈静淑将手遮在葛青眼前,葛青下意识抓住她的手,睫毛在掌心下面浮动。陈静淑忽略那一点细痒,缓缓道:“想想这世间,这皇宫之外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张脸,多少双眼睛。难道说,你把它们一一看遍了吗?”
“你分明没有看过多少人,也怎么知道茫茫人海中,谁才是真正适合你的呢?”
左右葛青现在是听不出什么逻辑,陈静淑也就丢了逻辑,也不管前言搭不搭后语便直接说了。
葛青也是真未听出其中并不存在的关联,“我知道,是你。”
陈静淑移开手,“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我们不曾朝夕相处、不曾患难与共,甚至从未交心、从未坦诚,你的喜欢究竟从何而来?”
对于这段问题她也是困惑,且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好奇。
“娘娘对我很好,自我入宫以来就一直照顾我。替我解围,带我游园,和讲牡丹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多次相救。”
“起码在我眼中,娘娘对我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对我好。”
葛青声音很轻,像是在催眠谁说服谁一样。
“哈哈。”陈静淑笑得扭头,“你还真会自欺欺人。你在禁足了怎么多天,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都还没有想明白吗?”
“你以前是棋子,尚且能用。现在是弃子……”
她省却了最后一句一文不值,眼前葛青这番模样竟让她有这么一丝于心不忍。
葛青就像是一只固执不肯被放飞的鸟,非要在狭小的笼子里面扑簌翅膀。
“若我以前是棋子,那娘娘你告诉我,我哪里可用?能用来做什么?能用来对付谁?”
陈静淑意识到和她在温柔也说不通,好不容易升起的怜惜消散,转过身去:“好了,本宫不想再与你多说。”
“本宫没有义务帮你,现在也不想帮你了。本宫希望你回去之后能安分一些,争宠也好,不争也好,不要妨碍到本宫。”
葛青嘴唇翕动,对这个结果是有心理准备的。这是以后的目的,但并不是现在,在这今天她走进这扇门只是为了一件事。
“我依然爱你。”
葛青留下这句话离开,是说给自己听的。
陈静淑对这句话不屑一顾。
三天后。
“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去相信所谓命运。你不得不知道,一种叫做‘天意弄人’的东西。”
偏偏就是这么巧,陈静淑握紧那双手,脸上的神色似哭似笑。
她分不清了,分不清现在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谁。
到底是有多少巧合才会这样?
偏偏是葛青落入水中,偏偏是被她撞见,偏偏是周围的人都不知缘由不识水性,偏偏是要堂堂皇后扯出繁重亲自相救,偏偏落水的人是一身青衣。
仿佛是一场宿命,当陈静淑游向水中漂浮的冬青色时,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
这让她有一种错觉,就好像是成全某种心情一般。
这一次,是不是换我来救你?
“我帮你。”
陈静淑放下葛青的手,将其塞进被子里,自己就以一种复杂的神色在旁边坐着。
昏迷中,葛青做了一个梦。
梦中花海一夕颓败,千红乱飞,荆棘缩进土壤,将地面扎了个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似乎有人在说话,隐在如刀片般的飞花乱红中。
“希望你我,都不要为这个决定而后悔?”
什么决定?葛青下意识想问,一股寒冷缠上她四肢,她莫名其妙的回答。
‘好。’
“好。”
陈静淑没料到昏迷中的人会回答,脸上的哭笑不得更加浓重。
她终于伸出手,颤抖着抚摸向与记忆中丝毫不差的眉目,沿着自然生成的走势细细摩挲。
她启唇,无声的吐出两个字。
从这一刻开始,在她心中从来不会交集的两张脸开始融合重叠,有什么东西失序走向混乱,重落入无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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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意识流和胡乱对话看不懂没关系,最后一段能看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