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秘史

　　夜里下了场疾雨，晨起推窗，醒是满室的清香。刚深深吸了满口，便听得琳琅在身后急呼：“太后，您倒是穿了鞋再下地啊！”转眼间琳琅与佩儿已拿了软鞋与晨缕过来要为我穿上，我却几步又跳回床上，急急忙忙地躺下，说道：“我只是听窗外雀儿叫地欢实，一时兴起，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又半撑起身子添了一句“可不许跟苏茉尔说。”
　　看我有些心虚的样子，琳琅抿着嘴笑了，却仍是意难平：“您也知道苏姑姑会说，可还是想做就做了。若苏姑姑知道是奴婢让您赤着脚下了地，奴婢可不得好好挨顿数落。”见我悄悄地拉了凉被蒙了眼睛，琳琅又急得跺脚：“太后，您到是起还是不起啊？”
　　我翻个身拥住轻软盈抱的薄被，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懒洋洋地说道：“我又不是皇帝，还要上个早朝；我又不是妃嫔，还要请安问好；好空易熬到太后份上了，我睡个懒觉怎么了？今儿还就不起了！”
　　琳琅听我蛮不讲理，手里拿了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杵在床边，哭笑不得：“太后，您——”我才不搭理她，好好享受我的回笼小睡，冷不丁听见吉祥低声问：“太后，孟古青格格领着众位格格们来请安了，今儿是见不见呢？”
　　我忽地坐起身：“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啊，吓我一跳，跟你们说，走路带点声儿，带点声儿好不好？”
　　再看正对眼儿憋着笑地两个人，我才明白，恨地我牙痒痒：“成心地吧，你俩小蹄子，就坏吧，看我告诉你们苏姑姑，还治不了你们了！”
　　吉祥却理直气壮地回我：“奴婢巴不得有人作主呢，自打太后恩典苏姑姑不用值夜，每日里伺候太后起床得费多少水磨功夫呢！”
　　看着琳琅小丫头一副言之有理的样子，我只得恨恨地叹口气：“你俩真是苏茉尔的好徒弟。”
　　起身下了床，由着她们替我更衣梳洗，吉祥一边系着如意云纹钮一边说道：“太后，咱们这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总这么晾着众位格格们不理，好吗？”
　　自打回了西苑，几位格格便日日来甘露殿请安。按理太后出宫后回銮，是要大礼参拜的，她们规矩倒是学得不错。只是一来腿脚还有些酸疼，二来天气闷热，要见人又得换上太后的全幅打扮，一会子就捂出一身汗来。因此只推了身子劳乏，每日里只让她们在正殿里肃一肃就打发了回去，只留下孟古青说了几回话，也是询问下宫里事务。为着这个苏茉尔也说了我几回了，只说我越来越惫懒。
　　难得今儿天气晴明，雨后凉爽，我便拿了主意：“让各位格格们先去用膳吧，留下孟古青侍候，待会儿去悦心殿后面的凌霄阁说话吧，那儿宽敞，也免了皇帝一趟腿儿。”
　　正说着话苏茉尔端了杏仁奶茶进来，我接过来一饮而尽才对她说：“你就不能歇一天？”苏茉尔一边利落地替我挽发，一边说：“太后是多嫌着奴婢了？”我哼了一声，对着镜子冲着身后的她一撇嘴：“就不能对你好！”苏茉尔替我梳了利落的小燕尾，取了整套的释逻花头面插带，亮蓝轻绿，整个人就清爽起来，我忍不住赞叹：“还是你的手艺好，看着你打扮我也舒坦”，只是看着她仍是一身素净，头上只别了素玉簪，忍不住皱了眉对她说：“你也打扮打扮自个儿，这新样子的首饰不是也给了你吗？”
　　苏茉尔前后打量我的妆扮，抿着嘴角笑着嘀咕一句：“太后今儿个傻了。”
　　我一怔，转瞬明白过来，这宫里现在谁会和我重了样子妆扮呢？可真是我傻了。
　　我冲着她翻翻眼睛：“我可听见了！”
　　苏茉尔却是不搭我这茬，又取过绿玉髓的坠子替我坠上，最后在额发上稳稳压一颗东珠，才轻飘飘搁下一句：“怕你听见呢？”转身走了，倒让我怔在镜前。
　　吉祥上来含笑回话：“太后，晨膳摆好了，孟古青格格已在庑下伺候着了，可是现在就用？”
　　如今孟古青也很会伺候人了，沉重的乌木包银长筷使得极顺手。我只看了一眼紫酱瓜，她便取了来放到我跟前；粳米粥用了一盏觉得不错，温软糯香，接着就取过碗去添了，却只添了半盏，这倒让我有些惊讶：“真是学出来了啊？”
　　孟古青只垂了双目微笑，却笑得有些勉强。
　　用罢了膳食，孟古青又端来了漱口茶。我让她放下：“你也赶紧用膳吧，我还有话对你说呢。”说完我便去了殿外，让她吃得自在些。
　　不一会儿她便到了我跟前，只是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吃多少，几番追问，她才说道：“姑姑，这些伺候人的心思，都是宛如告诉侄女的。姑姑让侄女跟宛如学，侄女就学了，可侄女学得再好，终究是不如她的。”这话语中的酸涩无奈已是显见。
　　这话听得我也是心事重重，似有满腹的话语噎在嘴里只说不出口。想和她说“你和她争什么”，可她俩明明就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想和她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这话怎么听着都苍白无力。孟古青就像草原上展翅翱翔的鹰，硬要学成莺啼婉转的金丝雀，辛苦就不必说了，怕是学成不伦不类的鹦鹉可如何是好？
　　携了她的手慢慢地走路，石甬路上已是干爽清净了，只有花圃里泥土还带了湿气，几瓣落英埋在地里，默默地化作护花之泥。想了半晌，我只得缓缓跟她说：“先帝在时，母后皇太后接连诞育了两位公主，却一直没有阿哥。为了科尔沁的荣耀，母后皇太后只得又从科尔沁选了我，偏我也一个劲生格格。”
　　叹了一口气，看着孟古青泛红的眼圈，抚了下她的发丝说道：“非是女儿不好，可只有阿哥才能传承科尔沁的荣耀。可咱们已没有年岁正好的格格进宫了，不得已才选了宸妃姐姐。原还担心先帝看不上姐姐，没想到两人竟是看对了眼儿，独宠后宫。这原是科尔沁的喜事，偏姐姐是个耳根子软的，信了那起子小人挑拨，恨上只了我们娘俩儿，要不是母后皇太后护着，你姑姑我和福临在这宫里几乎没了活路。”海兰珠亦是孟古青的姑姑，她只知道先帝后宫一后两妃尽是科尔沁的荣耀，哪曾想过这至亲骨肉也曾干戈相对。
　　看着她愈睁愈大的眼睛，我略带自嘲地笑笑：“这些话，也就是我对你说了，你身边的桂嬷嬷也是不敢议论先帝的。”
　　“那后来——”她迟疑着问，我顺手掐了串珍珠梅放在指尖把玩，“后来，谁也不曾想到是我们娘俩个熬到了最后，占了这大位。”
　　拿了花串子尖撩了下孟古青的鼻尖：“这就叫各人有各人的福份，命中注定的事儿，谁又能想得到呢？饶是你文彩不如她，心思不如她，日后皇帝的宠爱也不如她，偏你就是皇后的命，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直白的话说出来，孟古青已是两颊绯红，我心底里暗暗愧疚，这算不算是糊弄无知少女呢？
　　她只顾着娇羞，我话还是要点透：“孟古青，你想当初海兰珠姐姐受宠是科尔沁的喜事，于母后皇太后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看她面上红晕几乎瞬间褪色，我拍了拍好的小脸颊，轻声叹口气：“其实不单是母后皇太后，便是你姑姑我，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只有姐姐一人，心里又能是什么滋味呢？”
　　前面就是悦心殿了，我住了脚步，正经对着孟古青说：“这当皇后和当妃子不一样，妃嫔便如这栝子松上缠绕的丝萝，只能依附皇帝的宠爱而活，可皇后却要像这松下的土，厚重、沉稳，是皇帝立世的根基。其实你不光要养着他，还要养着他边上的那些花花草草，你得让他在你这儿既安心又舒心，你当然要学着伺候他，知晓皇帝的喜好，你得让皇帝愿意长在你这块地里啊，要是哪天，他觉着你这块地他住着不自在了，想挪块地儿了，那你这皇后就卑贱如泥土，什么都不是了。”
　　与孟古青一路走来，身后还是跟了一大串人的。到了悦心殿门口，便有小太监迎上来接引，吉祥去问清楚了才来回话：“太后，皇上在前殿理事呢，可要着人去通禀？”
　　我微微摇头：“我又没什么要紧事，不要扰了皇帝处理政务，咱们直接去凌霄阁吧，那里地方楼高风大也凉快，不然一会儿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聚到一块，闷坏了可怎么办？”
　　这凌霄阁原是开宴看戏的地方，楼阁建地极是敞亮，信步迈入，几位格格已经分列站立在内等候了。孟古青虚扶了我的手臂行到厅堂南面正中冰绽纹围子玫瑰椅前落了坐，便站到左侧队伍行首位置。格格们便开始依礼挥帕行三拜九叩大礼。
　　闲时曾与苏茉尔戏言：“若不是嫌穿大衣裳颇繁，每日里把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们叫来，只看那行云流水般的礼节动作，也赏心悦目的。”还记得苏茉尔难得没说我越来越没正形，反而深深感慨：“到底是小姑娘，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待得行礼完毕，每人一个锦缎绣墩坐了，客套过后就是闲话家常，无非是太后凤体安康之类，嘴巧些的多说几句，嘴拙些的少说几句，总是笑语晏晏，和乐一片。只是我听得有些无聊，使个眼色，吉祥出去换了茶盏来，再端来便是提神的“冷月如眉”。
　　我掀开盖碗只瞧一眼茶色，便断定这是宛如冲泡的，清亮蕴香，不过不欠。也就是她能看出我已百无聊赖的厌厌无奈。再抬眼时，正对上她瞧过来的宛尔一笑，似是询问，又带一丝狡黠揶揄。我冲她颔首微笑，举杯浅饮。这样体贴入微的解语花，莫说福临这样的血性少年，便是我这自认阅尽人情冷暖的太后，亦不能不喜爱她。江南如诗如画的山水造就了她江南女子般的灵慧通透，却也造就她江南女子般的纤细敏感。蓦然一句话就映入脑海：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
　　轻轻摇了摇头，似是要将这样的想法驱逐出去。以手扶额，再看屋子里明明是明媚如春光的少女们轻言浅笑，偏我做这悲秋般愁思。再摇头时，看到一个小丫头正学着吉祥的样子侍立一旁，看她一板一眼学得有模有样，我不禁好笑，招手让她过来，问道：“你不跟着你苏嬷嬷侍候，在这儿干什么呢？”
　　只见她一本正经地回话：“回禀太后，苏嬷嬷有事，让奴婢跟着吉祥姐姐学规矩。”
　　我看着她小脸圆圆的还有些痴肥，当真可爱的紧，心下一动，口中说道：“你苏嬷嬷是个顶好的，只是太忙，顾不上你。你吉祥姐姐也是个好的，只是学问不太够，没得耽误了你。今儿我给你找一位师傅可好？”
　　小曼妮忙叩首：“奴婢谢皇太后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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