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膳毕，我本想随着后宫众人一道退下，毕竟拓跋昊与姑姑“交易”达成，应该会有很多私密话不方便与外人道。
　　“爱妃，怎么这么心急，朕不是说了，等一下朕与你一道回夏蓂宫吗？春宵帐暖，朕可不想错过了。”拓跋昊扳住我的肩，看起来像是半拥着我，亲昵异常。只有我和他知道他掌中的力度，是我无法回绝的挟持。
　　“臣妾敢不从命？”我含羞温柔一笑，只回握住拓跋昊的手。拓跋昊咧嘴一笑，幽深的双眸蓦地闪过一丝蓝光。
　　“好好，难得你们小夫妻愿意多陪陪哀家这个老婆子。”姑姑一笑，白皙的脸庞宛若凝脂，淡淡吩咐其余人等，“你们都各自回宫安置了吧！”
　　我虽未再去看拓跋昊后宫其余人等的脸色，但从重重的脚步声中也可知其绝不会好看。
　　“皇儿和慧妃能如此恩爱，哀家甚是宽慰。”
　　室内一时静然，姑姑的声音清润响起。
　　“母妃所赠，朕自然会善待。”拓跋昊声音淡淡在我耳侧响起。“朕以后会多多携爱妃在身边，早日让她得怀龙子，才不枉母妃花那么多心思。”
　　我抬首微笑，突然有些明白姑姑为何一定要我嫁与拓跋昊了。后宫中人八年未曾有人诞育子女，个中蹊跷，或是当事者有心，或是有人作祟，但姑姑或拓跋昊却不可能丝毫不知个中缘由，只是不想或不能查办而已。杀母立子。旁的女子，拓跋昊或者还有怜悯之心，而对我这个“蛇蝎心肠、满腹心机”的女子来说，就大可不必了。而姑姑，棋手会在意棋子的死活吗？
　　“刚才在殿外，皇儿见过司马怀德了？”姑姑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淡淡开口问拓跋昊道。
　　拓跋昊松开我，亦淡淡回道：“他做太后少府寺卿做得不是蛮好，难道想乞骸骨告老？”
　　姑姑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叹道：“他这些年在哀家这里不可说不尽心，颇有理财算计之能，前两天他哭求哀家想回故里任官，哀家想着，南边儿正是用人之时，若是皇儿看着好，将他外放到颍州做个刺史可好？”
　　刺史为州一级最高长官，虽然太后少府寺卿位阶不低，但哪敌得过山高路远的州级刺史自在逍遥？何况南虞故地颍州本就是司马氏的盘踞之地，物产丰饶，司马怀德好盘算，不仅衣锦还乡，依他贪鄙的个性，为官一方，不把颍州刮地三尺已经算是仁慈。
　　“母妃，朝政之事您不是已经说过不再过问？南虞初定，朕可不想草草派人任官。”拓跋昊修长的手指闲闲把玩着茶盏，淡笑望我一眼，“刺史职位甚重，颍州又是重地，司马怀德他不合适。”
　　姑姑脸色微僵，旋即笑道：“哀家确实糊涂了。朝政之事，哀家自然不好过问。但家事，哀家却不能不管。前几天，哀家去看过芜莲，人虽然将养过来了，但仍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姑姑长叹一口气，接着说道，“寒冬将至，晋城的气候着实不适合芜莲修养，哀家想，不若就让承祖去齐州任个刺史，一来给他个事情做，历练历练，将来对皇儿你多少是个助力，二来齐州离着晋城不远，气候却温润，芜莲不用太过奔波，也好将养身体。”
　　拓跋昊微愣，冷冷看我一眼，剑眉纠结成一团。
　　我微笑依旧，他时至今日，仍是认为拓跋芜莲痛失骨肉是我作祟，他既然坚信，我也懒得解释什么。只是，家事，国事，在帝王家如何能够分得清、辨得明？拓跋昊锐意要有所作为，从吏制着手确实不差，他驳了姑姑的面子应该不是意气用事，而是真的认为司马怀德才能不足以管辖刚刚平定的南虞重地。可是涉及到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即使他知道独孤承祖才干也是有所不足，却难以轻易回绝姑姑。不过，好在齐州本是北巽旧地，一向无灾无扰，想必他不会再不给姑姑这个面子。望着静静喝着茶酥的姑姑，我沉思，也许一开始姑姑搬出司马怀德就是要让拓跋昊拒绝的……
　　“也好，朕明日便颁旨让承祖去齐州赴任。”拓跋昊扫了我一眼，沉声说道。
　　“如此，哀家也就放心了。”姑姑放下茶酥，似乎是松了口气。
　　“母妃可知苏相国已经从南蜀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人。”拓跋昊对着姑姑说完，转首对我微笑道，“爱妃想必也是熟识的。”
　　“臣妾愚钝。”我垂眸，东洛陷落，士族大夫举家南逃的实在太多，这些时日我昏昏沉沉，一直也未留意宫外的动静，不过能让拓跋昊和姑姑都如此在意的，想必来头不小，应该就是……
　　“裴缵？他逃到南蜀不是立志要复国的吗？项熊髭不是很器重他，引以为国士吗？”姑姑蔑然一笑，“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让苏相国一吓一哄，南蜀不也乖乖地拱手将他绑了过来？哼！怎么不把他的头直接给哀家提回来？”
　　裴缵是父皇年少时的故友，文采风流，曾任南虞国相，吏部尚书。裴氏一门显赫，为司州望族。裴缵身为一族之长，其子裴舫任南虞礼部侍郎，女嫁入东宫为储妃。裴缵为人虽简傲，但也有几分见识，当初他身为燕云隆的老师兼岳父，却能一力阻止燕云隆举荐萧天佐迎敌，足见其却有可用之处。他请命出使南蜀，虽有自保之嫌，但始终对大虞还是忠诚。可惜，南蜀内乱纷纷，早已经自保不暇，只依靠着北巽而活，又怎会再分兵费心帮他人复国？
　　“朕倒是觉得他还有几分骨气，已经着人把他送到贺兰夫子家中看管。”拓跋昊喝着茶酥，不紧不慢地说道。
　　“皇儿倒是颇会给贺兰夫子出难题？哀家已经说了，朝政之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是得空让辛夷多来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就好。”姑姑微笑着帮我理了理云鬓。
　　“朕如何会拦爱妃？她能多替朕在母妃跟前尽孝，朕只会好好嘉奖她。”拓跋昊牵起我的手，轻轻在上烙下一个浅浅的吻。
　　“在母妃跟前尽孝，是臣妾的本分。”我微笑开口，缩回手。他恐怕是把我当成姑姑安置在他身边的眼睛与耳朵了，刚刚他的吻冰冷非常，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拓跋昊淡淡一笑，一边摸索着他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一边说道：“苏相国今次虽立下不二功劳，朕却不好再嘉奖他什么。华源儿！”
　　门外的华源儿应诺躬身而进，将一封奏章恭送给宗公公，宗公公转身呈递给姑姑。
　　姑姑皱眉，展开奏章，只看了几眼便脸色大变，似乎要发作，却顿住，片刻后，只淡淡道：“好，好，苏沐风果然收了个好徒弟！”
　　拓跋昊捻起奏折，眉目舒展，轻声道：“母妃息怒。宋慕枫身为监察御史，纠察百官本就是他的职责，苏相国虽贵为百官之首也不能豁免。苏相国私自动用银鱼符，虽是为了赈济饥民，但毕竟是越权大罪，宋慕枫又怎可因私情而费公理？”
　　我轻抬茶盏，掩住面上波动的情绪。宋慕枫弹劾往日恩师，虽惹人非议，但在拓跋昊这里却是过关。拓跋昊既然想用宋慕枫，就必然希望他能和苏沐风这个姑姑的盟友保持距离。
　　“朝政之事，皇儿做主就好，只是，”姑姑面容已经恢复平静，轻叹道，“苏相于国有功，此番私自挪用银鱼符虽是大罪，但足以将功折罪，此事哀家看，就算了吧。”
　　拓跋昊点头，轻抿了口茶酥，眯眼道：“朕也是如此想的。只是这半个银鱼符却不好再握在苏相国手中，朕已经命人收回大内，母妃看可好？”
　　银鱼符主管京师外城五门兵马调动，拓跋昊不动声色便将其收回纳入囊中。调动兵马大罪，独孤昶也罪责不清，虽属从犯，但也理应问罪，可是独孤一门声势正隆，拓跋昊也不想牵扯过大。宋慕枫倒是会揣测上意，依姑姑的神色，恐怕他的奏章中并未弹劾独孤昶。
　　拓跋昊正式主政后，恐怕只会视苏沐风为绊脚石。
　　“南虞的粮老夫是借定了，因为在老夫眼里，未有夏夷，只问百姓，公主放心。能做，不能做，岂非都在一念之间？”
　　我的耳边突然响起那日在城郭磨笄山下送别苏沐风时，他离去时的朗朗笑声，心中不由有些悲凉。如今南蜀粮草借到，北巽灾情也有所缓解，他却被爱徒出面弹劾，英雄迟暮也不过如此。
　　“皇儿既然决定了，就这么办吧。只是苏相国毕竟持国多年，他的面子皇儿还是要顾及些的。”姑姑起身，扬手取下凤头簪，递给宗公公吩咐道：“去把哀家装竹符的箱笼拿来。”
　　我暗惊，竹符是主管各州郡乃至京师外围兵马的符节，皇帝和刺史等统兵将领各持一半，调动之时，内廷令持符台派遣持节郎带着诏书和皇帝手中的半个符节到州郡处，刺史等将帅将二符合二而一后，核验无误，方可调动兵马。姑姑竟将全国兵马调度权力全部归于拓跋昊，难道她真的安心归隐后宫？
　　思索间，姑姑已经接过寒玉箱笼，放于案几上，轻轻打开，双手捧着亲自递送给拓跋昊道：“如此，这各地的统兵符节，皇儿也收着吧。”
　　拓跋昊含笑站起，恭谨接过姑姑手中的箱笼，朗声跪地道：“兵家大事，孩儿定不辱命！”
　　我亦起身随他下拜，却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讽意。轻轻叩首，起身的瞬间，我看到玉质的箱笼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北巽三十五州及各军府的符节，苍黄古朴。旋即明了，最重要的掌管京师内城四门兵马的金鸾鸟符节，姑姑并未置放其中。全国兵马虽多，终究远水解不了近火，姑姑手中攥着的是整个天祚宫的安危乃至拓跋昊的性命。我冷笑，聪明的棋手，永远为自己留有后招。
　　“昊儿，苏相国可有说起你大姐姐？她……还好吗？”姑姑静默片刻，终于开口，问的却是被她嫁去千里之外的女儿阳阿公主拓跋苎萝。
　　拓跋昊愣了愣，似是未料到姑姑会突然问起这个，旋即也不由有些黯然道：“阿姐虽然不见苏相，苏相还是把母妃托他带去的东西给了阿姐的宫人。苏相说，阿姐只是入春时感染了些风寒，现在也已经痊愈，蜀宫上下没有什么人敢对阿姐不好的。”
　　我默然，看来阳阿公主是姑姑心里永远的痛。当年新君初立，四方不稳，南蜀思变，姑姑若不把亲生女儿送去和亲，恐怕国将不国。可是，她心中又怎会不心疼如花一般的女儿嫁给羋伯平那样一个傻子。
　　“嗯，那就好。皇儿退下吧，哀家想一个人静一静。”姑姑缓缓坐下，揉了揉额头。
　　“是，儿臣告退。”我和拓跋昊应诺，施礼而退。
　　“等等，辛夷留下，咱们娘儿俩说些体己话。”姑姑睁开凤眼，轻轻走到我身边，拉过我重又坐定。
　　“如此，那儿臣就先告退了。”拓跋昊扬眉起身，淡淡扫我一眼，再无表情。
　　“放心，丢不了你的新妇子。”姑姑握着我的手，笑着打趣拓跋昊道。“昨晚太医署在玉笙那儿守了一夜，如今虽没什么大碍了，你总该去看看她的。”
　　“是，儿臣这就去玉笙那里看看。”提起苏宁妃，拓跋昊幽暗的眼神似乎有一抹柔和的光晕划过，不再多语，只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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