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宫里年下事多，看了黄历才知已是乾隆五年二月。

　　有一件事，宫中诸人一直都十分纳罕。话说皇后为了侍疾搬到养心殿住了两月有余，这样寻常后妃求之不得的福气，却不承想，帝后之间的关系自那之后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冰住了。

　　不同于帝后间的冰冷，二月的天气即便到了夜间也是和暖的，宫墙黄瓦下的冰凌已全然化了，风吹起来也不刺骨了。

　　天暖也意味着又快到了三月底雨晴的生辰。除了万寿节、太后的圣寿节、年节，皇后的千秋节就是宫里第四大的日子了。皇后素来以节俭出名，可即便如此，每年的千秋节也是省俭不出多少，皇亲国戚自然是名贵的寿礼仅次于送给太后的规格，也少不得开宫宴热闹一番。

　　尤其这一年，寿康宫发了话，这几年都未给皇后特做生日，今年必要好好操办，年初就吩咐了纯妃、娴妃去办，又说要银子便到寿康宫讨。宫里的人都会了意，一时都想着办法攀附千秋节上的好处。

　　因是给自己做生日，雨晴便难得不用操心一回，年过了宫里旁的事也不多，每到了晚间不过是坐着同玉瑶，有时还有永璜说说话。

　　雨晴只觉得，不过眨眼间，玉瑶都快十岁了，真是光阴荏苒。令她又是欣喜又是忧心的是，玉瑶无论长相上还是性情上，与自己小时太像了。说话做事的风格都像个男孩子，只因生长在深宫内院而收敛了几分，却在妇德女则一类上毫无考究。如今弘历和雨晴就这么一个孩子，各自都不肯过于苛责，便由了她去。她也继承了父母双双的文采，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字，作诗作词也不输阿哥们，隔三差五便携了字帖来给皇阿玛、皇额娘看。

　　这日玉瑶便欢欢喜喜地拿了自己最新的诗作到长春宫，迫不及待地给雨晴看：

　　“红墙碧柳尽余晖，
　　黄瓦斑竹漫砌堆。
　　墙里佳人笑还颦，
　　笼灯一盏挂残扉。”

　　这样的诗作，虽不精，但字面平仄押韵对于九岁大的孩子，已是很难得了，尤其是一句“墙里佳人笑还颦”…雨晴看了，展颜道，”玉儿如今不仅诗进益了，这一手字也越发写得好了。只是，这字里行间的意思，怎么有几分寂寞寥落的意境？“

　　玉瑶一嘟嘴，“女儿给皇阿玛看了，他也是这样说的。”

　　雨晴顿了片刻，才换了个话题道，“这几日都不见你大哥跟你一道过来了，可都好？”她实则感慨，玉瑶小小年纪，虽是娇生惯养而比平常公主随意些，但终究知道的也不过是红墙…黄瓦…实则可悲可叹，只得说些别的。

　　玉瑶卷着帖子，“皇阿玛前儿抽查功课，嫌他书背的不好，说要这几日赶出十日的功课，他便忙得觉都睡不安稳了。”

　　“这怎么行？还不要累出病来了？“雨晴焦急道。

　　“额娘，”玉瑶却故作不经意地辩解，“皇阿玛如今病虽好了，可还是没日没夜地操劳，每晚不过睡二三个时辰，也难怪他轻易动怒呢。”

　　雨晴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闺女，如今竟变着方替她阿玛说话。她可不是那么好就能被说动的，只反过来嘱咐玉瑶，“既如此，你就要多去养心殿给你皇阿玛请安，不许惹他生气。”

　　玉瑶见未起效，便也不再试了，只堆笑往额娘怀里挤。

　　正说笑着，才听外面说愉贵人来了。刚说传进来，就见瑜夕一脸慌张地行礼，眼眶红红的。

　　雨晴从来不曾见她这样，便命玉瑶给愉娘娘问了安就叫她随嬷嬷们先回去。

　　“恕嫔妾唐突了，”瑜夕又福了福身。

　　”不必说了，你坐吧，“雨晴便知她必有急事，也不兜圈子，“你且说什么事。”

　　听皇后这么一问，也顾不得收敛了，只跪下哭诉，”嫔妾求娘娘做主。嫔妾的阿玛受人冤枉！“

　　“这倒奇了。你且坐着慢慢说。本宫只知道你阿玛是礼部侍郎，素来只管宫内一应节庆上的事，这样的安稳的官职，能出什么事？“

　　瑜夕这才擦了擦泪坐下。“嫔妾阿玛近日忙着同内务府操办千秋节的事，冷不防被人参了一本，说他贪污滥用了银子，虽不是笔大数目，但嫔妾才听家里人说，因到底是外戚不同旁人，皇上动了怒，这会子还不知什么罪呢…“一语吧，又嘤嘤哭了起来。

　　这样的情景，雨晴便也都明白了，依稀记得，瑜夕阿玛的三品侍郎，还是皇上看在她在后宫的面上封的。“这样的事，是国事，怎么倒求上我了？”

　　“是国事，却也是一半的家事。嫔妾实在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也无旁的法子…“瑜夕低头道。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虽不雅，但却是她心中所想——皇后再不得宠，还是在皇上面前头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既如此，“雨晴轻叹，也理解她的为难，”本宫只多嘴问一句，你阿玛究竟有无贪污这笔银子？”

　　瑜夕极力摇头，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坚定，”阿玛一向为人谨慎清廉、循规蹈矩，只知道按着旧例办事，自然不会有这样的错处。只是，不知怎的，账本子里竟真查出了一笔少了的银子，所以阿玛是百口莫辩…“

　　如此，雨晴暗想，倒真是父女如出一辙。这么多年，瑜夕何尝不是个默默无闻不生事的，仅因生在满八旗才比最不得宠的婉贵人好些，到底还是个命苦的，跟了弘历这么多年一点儿好也没落着，反而因从来不会讨好弘历，到了要紧关头便不中用了…

　　”好了，本宫明白了，明儿便让人去查询查询再说，“雨晴笑道，又若有所思地拉起她的手道，”不过，本宫也趁机嘱咐你两句话。“

　　”嫔妾感激不尽，“瑜夕说着就又要跪下谢恩，只被雨晴又拉了回去坐着，反而显得坐立不安。“娘娘请讲。”

　　“你看你这些年，论出身才貌，原不输嘉妃，只是不肯在皇上那里好言好语讨个喜，如今这一宗也不是天大的事，若皇上能多看着几分你的面子，说不好听也就过去了，“雨晴知道，瑜夕是个聪明人，点到为止，也不多说。

　　瑜夕欲言又止，良久才窘迫地开口，“娘娘的话，固然在理…只是，旁人或许糊涂，可我知道…皇上这些年，心思什么时候不只在长春宫？”

　　雨晴也不禁暗自苦笑，又是个痴人…”罢了，我也不求你立时三刻能想明白…“

　　—

　　次日，雨晴问内务府要来了素日节庆用的账本册子，欲好好查一番再做定论。起初还不觉得怎么样，不过看了近十本，就看出不对了。原来这几年，只要细看账目，便看得出，几乎每次节庆上的支出都有一二笔银子数目不合常理。雨晴出嫁前不似大多闺阁小姐一概无见闻，好歹也是在富察府理过家务的，多少知道柴米贵贱，才略看出端倪。平日里，数目太小，无论是后宫的主子还是前朝的官员，都难以觉察，只是日子久了，才堆积出一笔亏空。又一想礼部尚书姓金，是琪舒的兄长，便更明白为何偏偏是瑜夕的阿玛被人供出顶罪了。

　　看了大半日，雨晴也顾不得弘历猜忌不猜忌了，只叫李玉去打听皇上可否已用了晚膳，正欲往养心殿去，却只听彩云一脸欢喜地进屋说，皇上来了。雨晴轻叹，合上账本起身，真是想曹操，曹操到。

　　”臣妾给皇上请安，“雨晴小心翼翼福身道。自从搬离养心殿，又是几个月未私下相见。

　　“不必多礼，”弘历开口时故作心不在焉，兀自坐到她对面，也示意她坐下，却也不事先开口。

　　”雨晴只得试探地问，“皇上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上回的不欢而散，还历历在目。

　　”原也没什么，不过是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弘历也是同样的如履薄冰。自那日拌嘴，他消了火气细想时，也觉得到底是自己太过刻薄，才害得好不容易缓和了几分的关系付之东流，只得拉下脸面，白眉赤眼地走一趟。不知为何，几个月不见，忽然见了，总觉得她格外清美动人，甚至，勾人…

　　可雨晴哪里知道这一层？才看了半日账目，心里正为着公事愤愤不平，见弘历恰好来了，便只又翻开那账本道，“皇上既没什么要紧的事，臣妾手头倒是有一件。”

　　弘历疑惑道，“说来朕听听。”

　　“昨儿愉贵人来——”雨晴知道弘历心中一贯的猜忌，起初也不想说得太明白。

　　“求你替他阿玛说情？“弘历没好气地打断她。”贪污敛财，有什么好说情的？这大半年多少这样的事朕都不理论了，如今竟也出在了外戚身上，叫朕怎能不以儆效尤？“

　　雨晴倒吸了口凉气。如此，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皇上恕罪，臣妾不得不为愉贵人阿玛说句公道话。”

　　弘历一来就听雨晴只一心想着替旁人说话，早已如头上浇了一盆凉水，刚才那怜香惜玉的心火瞬间转为怒火。“那你便说吧！“

　　既然已经激怒他了，就只能将错就错。雨晴一五一十地把礼部几年以来账目故意多报数目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见弘历冰着脸无动于衷，便又翻到账本一页指点道，“就比如这个月千秋节的筹备，记了一笔‘庆成灯’的账，不过十来盏灯，哪里就用得了三百两银子？想着大局，三百两银子固然不值什么，可日积月累，账上出了亏空，才要拿出个人来顶罪，如此，愉贵人的阿玛不过是替这个旧例担了虚名。况且，这单是礼部的账目，若论户部、工部，那就越发不好说了…“

　　弘历听她一上来就说了一车的话，而且句句在理，辩驳不了，也暗暗意味着自己的宽仁再次被眼皮子底下的官员钻了空子…又令人联想起几个月前与她不欢而散的缘由，弘历更是火冒三丈，一拍桌案，“好吗，你如今这凤威大的很，都伸到六部去了！“

　　雨晴一听便知触犯到了他的疑点，心里叫苦，只得起身跪到他面前，不卑不亢，”臣妾万万不敢，不过偶然在内务府的账目中看到账本的数目不对，不敢知情不报，又见不得后宫姐妹的家人平白蒙冤。如这样的事传了出去，岂不坏了皇家的声誉？若皇上觉得臣妾说的无理，臣妾自然不敢再说了。”

　　“你有理，你回回都是最有理的！且让人驳不得，”弘历咬牙质问道，“依你的话，朕若不听，岂不成了不闻劝谏的昏君了么？”

　　“臣妾不敢，“雨晴忙扣头又请罪。

　　“罢了，你起来，”弘历冷冷道，只一脸失落地起身，“朕还有事，就先回了。吴书来，把皇后这儿的账本给朕拿回去，朕自有定夺。”

　　吴书来忙应是，收了账本还不忘歉意地看了皇后一眼，才颠颠地跟在弘历身后，边走边纳罕，好端端地来长春宫，原是负荆请罪，转眼就成了兴师问罪，结果又闹得不欢而散。如此反反复复，何时是个头？

　　之后的几日，养心殿果然下了旨意：礼部、户部、工部、内务府皆查出滥报预估账目之事，着降各部官员及内务府总管的俸禄、官品，只割了尚书的职，只叫其余的人将功补过，重新一一核对有旧例的账目。如此，虽不算兴师动众，但也是杀一儆百。

　　宫里消息一向压不住，起初只听内务府说长春宫要去了历来的账目。再者，知道皇后与愉贵人相厚，又素日以节俭出名，这几件事连起来一想便知多半是长春宫在皇上面前说的话。可又合情合理，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反而要称赞皇后明察秋毫。至于愉贵人的阿玛，也不过是跟着礼部的上官罚了俸禄，愉贵人自然感激，越发死心塌地跟着长春宫，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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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心殿那边虽对皇后耍手腕子、摆明跟圣上直接抗衡等事耿耿于怀，但经吴书来、纯妃、娴妃一干人左劝右劝，弘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初衷不过是就事论事，看不得人滥用权势，只是冷不防勾起了从前的不快，又兼她不肯说句软话，才各自起了误会。

　　正好这一波完了又出了件事——自一两年前就重病的马齐，先是病危，终奄奄在三月初的一日殁了。马齐年过八十，病了不是一日两日，又一生显赫，怎么都是喜丧。弘历思来想去，马齐丧事以及死后的哀荣要好好办，一则让朝臣知道他善待老臣，二则为的自己的私心，一直以来跟雨晴说不上话，间接让她看出他对富察家的眷顾也是尽他所能。

　　于是，马齐病危之际，弘历派御医调治，并差亲王弘昼、皇长子永璜代为看视。马齐去世，又赏银五千两治丧，赠太傅，给谥文穆。比起雍正年间诸多不得善终的元老，马齐能如此，已是得了皇家最高的评价犒赏了。

　　可这封赏下去了，谁知竟弄巧成拙，越发有人在前朝后宫说富察家太过显赫这样的闲话，弘历也暗自懊悔，如此她和傅恒又少不得又要平白遭人议论。

　　因马齐新丧，雨晴身为侄女原该服丧，但身为皇后，给臣服丧自然是没这个道理，所以千秋节依旧照办，不过雨晴自己觉得于心不安，才提点纯妃、娴妃略删减了些。

　　恰巧因家中长辈过世，傅恒素日为了避嫌已不常来长春宫，便借着这两个由头，到了千秋节那日来长春宫请安，雨晴见了欢喜也不忍十分苛责，边同他闲话家常，边预备着一同前去漱芳斋听特意为庆千秋节请来的戏班子。

　　马齐比李荣保年长十多岁，因而一直在雨晴、傅恒心目中都是个严肃大老爷的形象，敬畏自然多于亲情，雨晴也不过是多问问家中额娘、伯母如何，又嘱咐不可太颇费张扬。傅恒那里几日前也听了人说六部尚书被革职的事与长春宫有关，正想来问个究竟，不想一说就被姐姐没好气地打断了。

　　”快休要提了，“雨晴气鼓鼓道，重重地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搁，险些溅出茶水，”我断了那起子人的财路，还不知道背地里怎么嫉恨我呢，连带着你也要嫉恨，在皇上那儿也是吃力不讨好！“

　　傅恒苦笑。近日不经意听弘历所言，又听此时姐姐的话，便也隐约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与其说是前朝与后宫权益上的衡量，倒不如说是夫妻间的争执。“姐姐，说句犯上的话，你既知皇上疑心什么，你服个软，日后少说两句，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阿弥陀佛！“雨晴又好气又好笑，见屋里没别人便求救似地看向彩云道，“瞧你家小爷，如今胳膊肘竟往外拐！”

　　”娘娘快别扯上奴婢，“彩云福身轻笑，“再说，国舅爷不过是为主子好。“

　　”好丫头，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傅恒笑道。

　　紫兰此时进来说，”娘娘，大人，太后那里已叫人来请了，这会子便走吧。”

　　“傅恒，你也一道来吧，“雨晴起身，由彩云为她带上凤冠。说罢，姐弟俩边走边仍说笑。

　　”对了，“雨晴忽诧异道，”今儿怎么不见你福晋一道来？”

　　傅恒轻咳了一声才答道，”这几日伯父的事才出来，府里一应大小事自然是她撑着，哪里走得开？”

　　“这倒难为她。我不过是想着，你们成婚后便事多，一直也不过见了他一二回。于礼，我们是君臣，但于情，我们还是妯娌呢，日后我也该多见见面。“

　　”是。“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到漱芳斋近处，便已可闻圆润歌喉、锣鼓铿锵。

　　雨晴不由地心里一紧。失子之痛，如今已成了一种藏在心底的苦楚，早已成了习惯，挥不去、散不尽，却因藏得太深，几乎不曾展示人前。偏偏最热闹时会勾起，许是想着众人都可以欢喜，可以忘却，而她却不能，再怎么样也只是强颜欢笑罢了。

　　正思及痛处，她却忽然见傅恒脸色不对。欲问他个究竟却只见他用食指给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此时雨晴一干人离漱芳斋的大门还有一小段路，遥遥望去，即便只能看见台上一名青衣一身黄袍正襟危坐在宝座上，两侧站着一个须生、一个花脸。细细听那婉转悠扬的唱腔，便是那青衣的声音，再听唱词竟是：

　　”开言来叫一声定国将，
　　哀家言来听端详，
　　你保太子登龙位，
　　封你一字并肩王。“

　　雨晴一听也僵住了。那是一出《二进宫》，讲的是明穆宗死后，因太子年幼，李艳妃垂帘听政，其父李良又企图篡位，后来李艳妃悔过，将幼主托付于忠臣，明室社稷才保。这出戏，若在平常富贵人家，不过是出再平常不过的戏，但在宫里，自然什么都是有言下之意的，戏文也不例外。

　　皇后的千秋节上，上演一出《二进宫》，若说是无心，也说得过，可一听唱词，就难免由李艳妃思及富察氏。若真有人蓄意为之，便是一石二鸟——一则暗指皇后有干预朝政的能耐，二则又讽刺皇后失子。

　　雨晴与傅恒各自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进退皆不是，才意识到身后一阵喧嚣，阵仗之大，就知道是皇上的銮驾到了。姐弟二人都忙躬身行礼。

　　“皇后与春和真是同朕心有灵犀，”弘历淡淡道，“快起来，随朕进去吧。”

　　起身时，不经意的四目相对。弘历一脸似笑非笑，眼底却氤氲着几分怒气，却不知是因戏文而恼她，还是恼那动了坏心思上演那出戏的人。

　　跟在弘历身后，雨晴只觉得，凤冠在脑袋上从来没有此刻这样沉，压得她险些抬不起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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