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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系
苏更生连着好几日去寻书云,总碰不见她的人。他问菊香,菊香也是说不知道,老早便见她出门,却不知是到哪里去,又抱怨说她便是这样,惹得她中午与晚上都不知该不该与她留饭。她既这样说,想来是真的不知道。他也懒殆在这里听她的埋怨数落,当即便寻了个托词,自小公馆里抽身返回。他这里正走到一半路上,忽想起与书云最是亲近的一个人来,登时心中一喜,驱车便朝法兰西舍去了。
原来书云这几日出门,却是因为心内纷乱。在家坐立不安,怀着满腔的心事也不知该向谁去倾吐。若是去寻王婉瑜罢,她是在打工的,没有时间来听自己的这些琐事;若是去寻裴先生罢,他一个教授讲师,不定有时间来同自己周旋;便是有时间了罢,这番小事又怎能拿去叨扰了他这样一个高洁雅士?
她自搬来上海,与人交往便不多,识得的人统共也不过就那么几个。当下她思过来想过去,忽地心中一动,想到一人来,却是再适合不过的,不由大喜,当即坐了车朝向她那里去了。
待她行到朝阳里弄的巷子里头,便感一阵阴凉。头顶仍是些布得密密的衣物,还有些拿大圆的蔑竹框子盛着的东西,置在上头晒。一些身着睡袍的女子头上包着布巾,惺忪着一张睡脸便拿了漱口杯在外漱口。她们仿佛是毫不忌讳似的,见着了人在巷子里过,也不避忌,反而还抬头朝着人笑,将一口牙齿漱得泡沫腾飞,似乎很是骄傲似的。书云见了她们这随意且邋遢的样子,却并不怎样抵触,反生出一股亲近的意思来,仿佛她们于她,是很熟悉不过的了,才能这样地不拘小节——尽管她这不免又有些臆想的意味了。
她又往里走了走,见有人屋门敞开着,里头一张桌子上放着油条豆浆。有人在内操着一口上海话喊,“好爬起来啦!小崽子,快去咖面、刷牙齿!”她这里一声叫,里头便有几个孩子迷迷糊糊地应答声音,她便又叫,“哦哟,要死啦!快点去!慢吞吞、木笃笃,特伐像闲话了。”她这里一个人在数落孩子,声音却大得四周里都能听见,那些孩子大约是听了她的闲话闲骂,纷纷都涌将出来,又是争着拿自己的衣服,又是骂对方拿了自己的洗漱杯子,各不相让,却是热闹之极。书云瞧得好玩,见他们兄弟姊妹虽这般打闹,却毕竟是亲密无间,不由又联想到自己身上,兄弟姊妹这样心散,止不住一阵叹惋,却也是无可奈何。
她一路含着些愁绪缓缓向里行,直至方家门边,这才止步不行。她先是在门口张望了一会,见着里头无人,便朝里唤道,“方师傅!方师傅?”连叫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在内应门,于是又改口唤道,“萼妹妹!萼妹妹!”也是连唤几声无人应门。她不由又奇了,这房门明明是开着的,怎的却无人在家呢?她这里正在门边惊疑不定,忽见得旁边一户人家有人出来,朝她问道,“你是来找方家的人吗?”
她便点点头,道,“是。”旋即又问道,“他们这房门明明没有关,却怎的不见半个人影呢?”
旁边那户人家的人便笑道,“你不知道,方家师傅是要出车的,他每日若是出车,方家的妹子便是要送了他去路口的,顺带买些新鲜蔬菜回来。”那人顿了一顿,便即又道,“她出去有一会子了,估摸不久就要回来的。你且先在这里坐着等一会子罢,我去给你搬椅子。”说着,便兀自朝他屋里去了。
书云见他这般热情,倒是着实难得,不由一笑。隔了半晌,见他果真从屋内搬了一把木头椅子来,却是与方家所做的一模一样,不由又奇道,“诶?这椅子怎的与方师傅家的是一样的?”
那人便笑了一笑,道,“这椅子原就是方家给做的,他说反正自己也是要用的,顺手便做几个,送了我几个邻居。我们是很承他的情的,有事便相互照看着。他每日便是不关门,我几个邻里在,便自然会帮他看着。”说时,将那椅子往巷内一放,道,“坐吧。”又道,“屋里实在太热,反倒外头舒服一些。”
书云点点头,笑道,“我是并不介意的,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人便也点点头,站在原地与她又交谈了一会,这才道,“我屋里还有些琐碎事情,便不在此作陪了。”说时,似乎心存着一些不放心,又续叮嘱了她道,“你且在这里等一等,她是快要回来的了。”
书云点头应了,又道,“多谢你。”那人却只是一笑,便复又入了屋内了。
书云独自在外坐了一会,隔了不多时,便见自巷子一头有一少女娉娉婷婷地行了过来。她心下一喜,当即站起身来,朝那少女唤道,“萼妹妹!”一连唤了几声,那少女才听见,抬头一看,望见了书云,登时又惊又喜,一路地小跑过来,定在书云身前,欢快地叫到,“李家姐姐,你怎的来啦?”
书云见她满身皆是少女所特有的活泼朝气,心中很是欢喜,自己身上的一股子阴郁不悦之气登时也驱散了大半。她伸手拨开她的被汗浸湿了的湿漉漉的一撮刘海,笑道,“怎的了,就不欢迎我来了是不是?”
那少女摇摇头,面上仍是露着笑意的,“怎么会,只是太惊太喜。”又将手上提着的一只竹篾编的篮子举了上来,将里头的东西一一交与她看,“……你瞧,今早上我买了这些东西,起的大早,买的东西又新鲜又便宜。”说到这里,又有些过意不去似的,声音略微低了一低,道,“不过都是些小菜,空心菜,胡萝卜,绿豆角。也只几样而已。”
书云便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我难道是来寻你蹭饭来的吗?”又自她手中接过那一篮子的蔬菜,道,“我且帮你拿了进去罢。”
那少女因上回与她相处,知道她的一番性子,若是自己客气不允了她,她是定要生气的。当下便也欣然,将篮子递给了她,两人便即相携着一同往屋内去了。
方萼在屋子里收拾了一番,又替她倒了些凉水在碗里置在桌上。两人坐在堂前相互聊了一会子趣事,不知不觉便到九十点光景。方萼首先起身,同她笑道,“时间不早,我得去洗菜做饭。中午还得送了饭到我父亲那里去。”
书云便也站起身来,道,“好。”说时,又兀自挽起袖子来,“你要做什么,我总是要与你一起的。”
方萼闻言,笑了笑,却也并不反对,“我们先到外头巷子里去折菜,胡萝卜是要削皮的。”说时,搬了一张小凳出来,拿了给她,“你不常做这些个琐事,在地上蹲久了,总是不惯的,你且坐着罢。”
书云点点头,并不客气推脱,便即接了过来,与她一齐走到门口去了。
她两人便一个蹲身,一个坐凳,虽高矮不一,瞧来却仍是和谐。方萼知她是头一回备菜,便一一说与她听,该当如何处理空心菜,怎样的叶子是要不得的,要折掉,怎样的可以留下;又说该如何去拿小刨子削皮,拿在手里,从哪一端开始削,不会伤手;再与她说折豆角很好折,隔几段便折下,被虫蛀得厉害的便丢去不要。这样一来二去,虽麻烦了些,然而书云毕竟是个聪明的,说了一遍,再瞧她又演示过一遍,便很快知会了,两个人备菜,虽前耽误了些时候,却仍是比一人手脚快了许多。
书云沉默了一会子,专心去折手中的菜。忽而分心,想起这几天一只萦绕在自己心间的心事,不禁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出来。她这里是无心,却不防被身侧的方萼有心听见了,那少女便侧过脸来,朝她好奇问道,“怎么忽而叹起气来?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书云见她凑过来问了,心想,说与她听总是好的,便是不能出些主意,却也毕竟心里好过一些。便也侧头朝她道,“烦心事是有的。”说到这里,又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顿了一会子,才朝她问道,“你可曾经历过一些感情的困扰?”
那少女一听她的话锋,不由嘻嘻一笑,道,“我知道啦,是与你上回同来的表哥有关的,是不是?”
书云听她这般说,心内不由一惊,只若一个霹雳突然降下一般。她这时只当是她识破了她二人的身份了,于是脱口便问,“……你怎这样说?”
那少女见她这样慌乱,便知自己所言不差,不禁又笑道,“我又不是瞎子,我一个旁观者,见他对你这般脉脉深情,怎能不知?”又道,“他的一些护住你的小动作,我都晓得,尤其那神态,可不似寻常兄妹相护之情啊。”说着,昂起一张脸,很仿佛为自己的细察入微很是洋洋得意。
书云见她这样说,便知无碍。心中一松,紧接着又是扑哧一笑,道,“你这话说得可是揭了你自己的短了。无端端的,你那样细细瞧他做什么?我瞧你便是对我表哥有意,是不是?”
那少女本没料到自己这一番话竟是自己砸了自己的脚去,经但她这一言提点,登时才知自己一时得意,将自己心事也和盘托出了,顿时一张脸红了一红,却是默默无语。
书云见她这样害臊,还与当时见了逸訢哥哥是一般的可怜可爱,不由又是一笑,打趣道,“瞧瞧你的脸,都烧红了脖子根儿啦!”又见她听了自己所言,似乎信以为真,一张头更是一低,果真是烧红了脖子根了,可想她此时的窘境。她素知女子心,此时并不想让她在自己跟前这样难堪,便又一改了调侃的语气,柔声道,“你在我面前,实在不必这样害臊,毕竟,我又不是我表哥,我是更不会说与他听的。”说着,顿了一顿,见她有些缓和之色,这才笑道,“你当我现在才知道吗?你见我表哥时是怎样的景况,我是瞎子吗?”她这里套用了她先前的话,不免又含些打趣的意思。那少女见她既这样直白说来,便索性直起身来,再无避忌地朝她一笑道,“……你着实不必告诉了他。我与贵表哥是不可能的。他是贵公子,我是贫家女,身份这样特殊。且他心中已有了你啦,我是没有指望的。”又道,“然而我总还是欢喜着他的,只在一旁瞧一瞧他都觉得开心以极。”
书云初初听她说来,不过是小女儿家的一番天真说辞,再细细思量一刻,便知其中暗含的内中情愫。她不禁既惊且敬,没有料到原来在旁人瞧来,李逸訢待自己竟是情深至此,更加没有料到,她竟这般宽广的胸怀,怀着这般深沉的爱意。她在旁微微一忖,旋即道,“……你也不必这样想,我表哥是并不看重门第之说的。只不过,他爱人甚难,既爱便深。他现今只专心爱一人的,这人他幼时曾与我说过,却不是我,是另外一位小姐。”
她这里一语尚毕,身侧少女便不禁‘诶’了一声,似很是不信的,打断了她道,“怎么会?竟是另外一位小姐?”又瞪大了眼道,“……那么这小姐该是极漂亮的罢?”
书云被她这样小孩子逗得笑起来,将手里拿着的豆角一扬,道,“那是自然。小时候我是瞧过她的,长大以后却没有再见过她。想来,总不过是一位娇纵惯了的大小姐罢了!”说时,又朝身侧少女笑道,“你也不用这样心灰意懒的,我瞧那小姐倒还不如了你,若她当真做了我表嫂,我是很难过的。”
那少女听得她这样说,不由又笑起来,“……照你这样说,却有举荐了我的意思。我是做梦也没有想过要这样攀高的。”又道,“便是我当真攀上了罢,你岂不是要叫我一声嫂嫂?好姐姐,真是臊得死人的呀!”
书云只道她是在调笑,当下只做出要修理她的样子,笑道,“你这小丫头,当真是欠揍了是不是?”那少女便向侧边一倒,灵敏地闪了过去。书云扑了个空,哪里是肯就此罢手的?你来我躲,两个人便又嘻嘻哈哈地笑闹了起来。
好难得折过了菜,方萼便又自屋内搬了洗菜盆出来,自水龙头下接了水,便坐在屋外洗起菜来。书云这时是帮不上忙的,却也不想闲着,便也搬了凳子坐在一旁,伸手去够那泡在水中的蔬菜。她这里拿着蔬菜一拎一放,还嫌不够尽兴,又将一双手自水中划过来荡过去,这样百无聊赖。待她玩够了,又木楞楞地盯着方萼的手发起呆来。她这里兀自静了一会,突然愣愣地道,“萼妹妹,你说……如果你少年时候好难得喜欢上了一个人,偏偏这时候你父亲支使了你去同一个青梅竹马从小立过婚约的人成婚,你会怎样自处呢?”
那少女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道,“你说的这种事情,我乡下比比皆是。从小定了娃娃亲的,仗着两家交好,私定了儿女终生,又或是自拍花子的手上将外地小女买来,留置家里,待大了做童养媳。这均是大人固执决定下来的,更改也不得的。我乡下的人若为此敢与家里说个不字,是要被认作不孝不敬的。女子入门,虽能过活,却毕竟不幸。男家里若瞧上了旁的,三妻四妾娶了回来也是不打紧的,苦只苦了女儿家一人罢了。”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续道,“……所以我瞧来,女子总还是要主动些,留些自主与选择的余地才好。”
书云听到这里,已是有些开窍了,却仍是侧过头去问她,“那依你这样说,女子便不可被动受外界的支配,而需凭心做论,自寻前程了?”
那少女笑了一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就是这样做想的。”又道,“我最悲哀的便是,像我们中国传统的女子,许配与人,连发言的一丁点权利都没有,最末连呜呼哀哉这样的话更是哽在喉咙,半天吐不出来的了。”
书云听得她的一番话,不由又是一笑,道,“你这番见解倒是不错,可见你还是很有学识的。”
那少女听得她这似夸非夸的话来,心内又好气又好笑,便拿了一只长豆角朝她这里摔过来,嗔道,“好歹我在乡下时候曾替邻家教书先生帮手,略识得几个字,耳濡目染,总是懂得些道理的。”又洋洋自得道,“你可切莫要小瞧了我。”
书云瞧她这娇嗔的模样,好不可爱,当时便又是一笑,道,“原来是与教书先生学的这些,可还不知他是不是还曾同你上过恋爱经,婚姻法之类堂课?”
那少女初听有些不解,昂着一张俊脸细细想了一想,旁边书云却早已笑得肚痛。她见她笑得这样厉害,缓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她是与自己调侃的,当即将盆中的水柔柔地伸手朝她拂了过去,一张面却已涨成绯红色,嗔道,“好姐姐,你又拿来调侃了我!”两人一时笑,一时闹,却也是热闹无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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