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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谢渊那如山岳倾覆般的威压,并未如预料般轰然砸落,将四人碾为齑粉。而是在触及他们周身尺余之地时,蓦地一凝,化作一道无形却更为坚韧的壁垒,如透明的琉璃牢笼,将他们困于这长街一隅,与外界那麻木垂首的人潮隔开。他并非要立刻动手擒拿,而是要在他亲手铸就的“秩序”之城,在他信奉如铁的规则之内,让他这个走入歧途的弟弟,彻底认清何为“现实”,何为“大局”。
“既然你口口声声质疑此城‘秩序’,认为它冰冷无情,扼杀人性。”谢渊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古井无波,听不出半分喜怒,却带着一种高踞云端、裁定命运的威严,“那便让为兄看看,你所谓的‘人性’,在你所憎恶的规则之下,能绽放出何等光华,能结出何等善果。”
他目光微转,似是不经意地掠过街角。那里,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跪着一老一少,仿佛是从这城市的阴影里滋生出来的活体注脚。老者须发皆白,衣衫褴褛,气息微弱地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他面前铺着一方粗糙的麻布,上面用木炭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因用力而清晰刺目的字:“卖身葬父”。旁边跪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瘦小得如同风中芦苇,正对着稀稀拉拉、却无人敢驻足片刻的行人,一下一下地磕着头。那沉闷的“咚、咚”声,在绝对寂静的街道上,微弱却执拗地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她额前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隐隐有血丝渗出。
“此二人,”谢渊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水流淌,清晰地传遍这被冻结的街巷,“据查,父女相依,老者昨夜病故。按《言律·民生卷》第三条,凡无恒产者身故,可由其亲属于城东公示牌张贴告示,申请官葬,所需费用,由城库支取,其亲属需于事后以劳役抵偿。”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两柄淬冰的寒刃,缓缓刮过谢辞因紧绷而显得棱角分明的脸庞,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然,此女未曾前往公示牌,反于街市跪地乞求,行径已触犯《言律·市容卷》第九条,‘当街跪拜,形同乞讨,扰乱秩序,煽动舆情’。依律,当立即驱离,其父遗体由官府统一处置,此女送入慈育堂看管,以正视听。”
规则条文,被他以平稳无波的语调逐字念出,清晰,冰冷,逻辑严密。老者可得官葬,入土为安;女童可入慈育堂,免于流离。从“秩序”与“效率”的角度看,这似乎是最“合理”、“干净”的解决方式,抹去了一切不稳定的情感因素。
“现在,”谢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谢辞身上,那目光深处是绝对的理性,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仿佛在看不懂事孩童胡闹的疲惫,“阿辞,你若觉得这‘规则’不近人情,戕害人性,大可上前,依你心中所信奉的‘道’,去‘帮助’他们。为兄,允你行事。”
陷阱!赤裸裸的、精心编织的阳谋!
谢辞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透彻地明白了兄长的全部意图。
若他选择遵守言城的规则,袖手旁观,任由那如狼似虎的卫士将苦苦哀求、孝心可悯的女童粗暴拖走,任由这人间至孝被冰冷的条文定义为“扰乱秩序”,那他之前所有对“人性”、“温情”的慷慨陈词,所有对兄长“道路”的激烈抨击,都将沦为苍白无力的空谈,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攻自破。他将在所有麻木或暗中窥探的视线中,亲口承认“规则”的绝对权威,承认在冰冷的“秩序”面前,鲜活的“人情”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堪一击。
若他选择违反规则,愤而出手——无论是给予钱财施舍,还是出言温言安慰,甚至是仗义阻拦卫士执行公务——那他便立刻坐实了“破坏秩序”、“挑衅律法”的罪名。谢渊便有十足且正当的理由,当场以雷霆手段将他拿下!他之前所有的抗争与坚持,都会变成一场既无力又违规的荒唐闹剧,成为印证谢渊“秩序必要论”的绝佳反面教材。
遵守规则,则信念崩塌,道心受损。
违反规则,则授人以柄,自陷囹圄。
这是一个精心计算的、无论他朝向哪个方向挣扎,最终都会坠入深渊的死局!谢渊不仅要擒住他的人,更要诛灭他的心!要在这座他掌控一切的城池里,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彻底碾碎谢辞所信奉的道路,证明其脆弱、天真且不堪一击!
压力如同无形的、粘稠的沼泽,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挤压着空气,也挤压着谢辞的意志。他感觉呼吸变得困难,握着“无忌”刀柄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掌心沁出冰冷的湿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陆清投来的、混合着担忧与焦急的灼热目光;能感知到苏浣那看似冷静的表面下,大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推演,寻找着哪怕一丝可能的破绽;也能体会到殷晚晴沉默之中,那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不忍与紧张。
那女童细微却不肯停歇的哭泣声,和那一下下磕头的沉闷声响,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反复切割着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也切割着谢辞的心脏。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赤子孝心被如此冷酷地践踏,无法对近在咫尺的绝望视而不见!胸腔中翻涌的怒火与悲悯几乎要冲垮理智的堤坝。然而,肩头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信念,还有整个团队的安危。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陆清急得额角青筋隐现,他看得分明,那女童眼神中的绝望与那一丝微弱的期盼,是如此真实刺眼。“小辞!我们……”他几乎要冲口而出,手中紧扣的“阳炎破邪符”灵光吞吐不定,似乎只要谢辞流露出半分动手的意向,他便要不管不顾地将这符箓砸向那冰冷的规则。
苏浣清冷的声音及时在他耳边响起,细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强行出手,正中下怀。规则如铁,亦有其纹。寻其脉络,攻其必救。”她在以惊人的速度解析着谢渊引用的律条,试图从这看似密不透风的铁幕中,找到那细微的、可供利用的“纹理”。
殷晚晴紧紧咬着下唇,看着那对可怜的父女,眼中水光氤氲。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袖中常备的伤药与干净布条,那是最直接的帮助,却也是此刻最危险的导火索。她用力攥紧了手指,克制着那股想要上前安抚的冲动。
谢渊静静地伫立着,玄色官袍在凝固的空气中纹丝不动。他如同一位经验老辣、深谙猎物习性的猎手,在布下绝杀的陷阱后,便只剩下从容不迫的等待。他不需要催促,不需要额外的威胁,这规则本身,就是他最强大、最无情的武器。他看着谢辞脸上那难以掩饰的挣扎与痛苦,看着团队成员间无声的交流与焦灼,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切早已注定。
“如何,阿辞?”谢渊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仿佛已然掌控一切的、居高临下的平静,“你口中所言,心中所信的‘道’,可能在此绝境之中,为你,为他们,寻到一条生路?”
长街无声,唯有女童微弱的啜泣在回荡。所有的目光,麻木的、窥探的、担忧的、冰冷的,都如同无形的聚光灯,死死聚焦在谢辞身上。等待着他的抉择,看他如何在这堪称绝杀的死局之中,寻得那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生机。谢渊作为对手的高明、冷酷与算无遗策,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不仅拥有碾压性的力量,更善于将规则、人心与道德,都化为他棋枰上随意拨弄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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