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探班
秋日的阳光透过翰林院编修厅古老的雕花木窗,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陈年墨香与书卷特有的清冽气息。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却又在某些细微之处,悄然改变了。
江砚白如今身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但翰林院编撰一职并未卸任,圣意是让他两头兼顾,以示对清贵之地的不忘本。
因此,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在这间熟悉的编修厅内处理公务,只是案头堆积的卷宗,除了以往的史料典籍,更多了来自各道、关乎吏治民生的奏报与条陈。
他坐于窗下,身姿依旧挺直如松,执笔批阅时神情专注,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清隽而冷峻。
只是那身绯色的四品官袍,取代了以往的青衫,无声昭示着他已然不同的身份与权柄,引得偶尔进来的低阶官员或庶吉士,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更多的敬畏。
然而,这份因权势而生的距离感,总会被某个人的到来轻易打破。
“江大人——”
清亮又带着点拖长调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瞬间打破了厅内的沉静。众人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方嘉钰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绣银线缠枝莲纹锦袍,玉冠束发,眉眼昳丽,像只精心打扮过、羽毛鲜亮的小孔雀,施施然踱了进来。
他手里还拎着个精致的双层红木食盒,目光精准地落在窗边那个绯色身影上,唇角弯起,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
若是以前,他这般“探班”,多少还带着点偷偷摸摸、找借口的感觉。可自方府家宴后,仿佛某种无形的壁垒被打破,他来得理直气壮,频率也明显增高。
“咳。”一位正在整理书架的老翰林清了清嗓子,目光从书本上方投来,带着点不赞同。
方嘉钰脚步顿了顿,立刻收敛了那点过于外露的雀跃,朝着老翰林的方向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脸上堆起乖巧无比的笑容:“陈老先生安好,晚辈路过,给您带了份‘松鹤楼’新出的桂花定胜糕,软糯不粘牙,您尝尝?”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带着点心来的、长得又顶顶好看的笑脸人。
陈老翰林那点被打扰的不悦,在对上那双清澈明亮、写满“我很懂事”的眸子时,瞬间消散了大半,只矜持地捋须点了点头:“方公子有心了。”
方嘉钰立刻示意身后跟着的小厮观墨将另一份点心送过去,自己则脚步轻快地蹭到了江砚白案前。
“江大人,忙了一上午,歇歇眼吧?”他将食盒往书案空处一放,发出轻微的“咚”声,人也极其自然地挨着书案边缘坐下,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江砚白从卷宗中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光的脸上,那过于鲜亮的宝蓝色,衬得他肤白如玉,眉眼愈发秾丽。
他微微蹙了下眉,不是不悦,而是觉得这颜色……似乎太过惹眼了些。但看着对方那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神,那点微不足道的挑剔便散了。
“嗯。”他放下笔,声音是一贯的平淡,“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方嘉钰挑眉,故意歪曲他的意思,手下却利落地打开食盒盖子,露出里面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犹自冒着热气的鸡丝粥。
“张记的鸡丝粥,熬得最是火候到位,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还有这酱瓜,爽脆开胃,配粥最好不过。”
他一边说,一边将粥碗和小菜碟子往江砚白面前推,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里。
编修厅内其他几位官员,有的假装低头看书,实则竖着耳朵;有的则互相交换着“又来了”的眼神,嘴角憋着笑,显然对此情景早已见怪不怪。
起初,众人见这位以骄纵闻名的方小公子如此频繁地来找这位新晋的“冷面御史”,还以为是有什么正事,或是方家有意让其与江砚白结交。
可见得多了,再看江砚白那看似无奈、实则纵容的态度,以及方嘉钰那几乎不加掩饰的亲昵,再迟钝的人也品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
尤其是,这位方小公子来了,并不怎么打扰江砚白办公,多数时候就是自己寻个地方坐着,翻翻闲书,吃点零食,偶尔凑过去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或者……就像现在这样,趴在书案一角,看着江砚白慢条斯理地喝粥。
阳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方嘉钰毛茸茸的发顶和一小截白皙的后颈上。
他看着江砚白修长的手指握着瓷勺,动作斯文地将粥送入口中,自己也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像是馋了,又像是……在欣赏什么美景。
江砚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舀起一勺粥,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你的呢?”
“啊?”方嘉钰回过神,眨了眨眼,“我吃过了来的。”话是这么说,眼神却还黏在粥碗上。
江砚白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食盒里备用的另一把小巧的银勺拿出来,递到他面前,又将自己面前的酱瓜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方嘉钰眼睛一亮,立刻接过勺子,毫不客气地从江砚白碗里舀了一小勺粥,又夹了块酱瓜,“嗷呜”一口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含混道:“……味道是不错。”
周围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咳。几位年轻的庶吉士肩膀微微耸动,努力忍住笑意。这……这分食而餐的架势,未免也太自然了些!
江砚白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继续喝自己的粥,只是耳根处,似乎悄悄漫上了一层极淡的绯色。
正在这气氛微妙又和谐之际,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新晋的、刚从外地调任京官的员外郎,手里捧着一个卷轴,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下官参见江御史!”那员外郎对着江砚白恭敬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那个颜色过于鲜亮、容貌过于扎眼的方嘉钰吸引了过去,愣了一下。
江砚白放下粥碗,用布巾擦了擦嘴角,恢复了一贯的冷峻神色:“何事?”
那员外郎回过神来,连忙双手奉上卷轴,谄笑道:“江御史公务繁忙,下官偶得前朝大家李思训的一幅《春山行旅图》摹本,笔力精湛,几可乱真,知江御史雅好书画,特来献上,聊供清赏。”
他这话一出,厅内瞬间安静了几分。谁不知道江砚白出身寒微,为官清廉,最厌恶这等溜须拍马、行贿钻营之举?这员外郎怕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果然,江砚白眉头微蹙,声音冷了几分:“李大家真迹难得,摹本亦是心血。本官于书画一道只是略通,不敢暴殄天物。阁下好意心领,此画还请收回。”
那员外郎脸上的笑容僵住,没想到江砚白拒绝得如此干脆,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捧着卷轴的手收也不是,送也不是,额角冒出了细汗。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旁边、看似百无聊赖玩着勺子的方嘉钰,忽然抬起头,目光在那员外郎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在那卷轴上,轻轻“咦”了一声。
他这一声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方嘉钰站起身,走到那员外郎面前,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那卷轴,又凑近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带着点天真的疑惑:
“这位大人,你这画……用的墨,好像是近年才时兴的‘松烟改良墨’?气味不对啊。李思训是前朝人,他那时候用的墨,可不是这个味儿。而且这装裱的锦缎……啧,是江南‘云锦阁’去年才出的新花样吧?”
他语速不快,声音清亮,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那员外郎心上。
那员外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捧着卷轴的手开始发抖。
他本想着江砚白年轻,未必真懂这些古玩字画的门道,弄个高仿的来糊弄一下,表表心意,没想到旁边这个看起来像纨绔子弟的漂亮少年,眼力竟如此毒辣!
“这……这……”他支支吾吾,冷汗涔涔而下。
方嘉钰却不再看他,转身走回江砚白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厅内的人都听见:“江大人,我看这位大人可能也是被人骗了,买了赝品还不自知呢。怪可怜的,你就别怪他了。”
他这话,看似在为那员外郎开脱,实则坐实了对方拿赝品来糊弄的事实,还轻飘飘地给了个台阶。
那员外郎如蒙大赦,也顾不上面子了,连连躬身:“是是是!下官眼拙!定是被人骗了!多谢方公子指点!多谢江御史宽宏!”说完,抱着那卷轴,几乎是连滚爬地退出了编修厅。
厅内一片寂静。
众人看着方嘉钰,眼神都有些变了。这位方小公子,平日里看着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模样,没想到在古玩鉴赏上竟有如此造诣?
而且刚才那番连消带打,既揭穿了对方,又没让江砚白落下个刻薄下属的名声,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江砚白侧头看着身旁一脸“我是不是很厉害快夸我”表情的方嘉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和无奈。
他自然知道,方嘉钰自幼在方府那种环境长大,耳濡目染,对这些金石字画、古玩珍品的门道清楚得很,平日里不过是懒得显摆罢了。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节轻轻敲了下方嘉钰的额头,低声道:“多事。”
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带着点……纵容?
方嘉钰捂着额头,不满地嘟囔:“我这不是帮你省了口舌嘛……”
经过这一出,厅内原本还有些试探和观望的目光,彻底变成了了然与习惯。
得,这位方小公子,不仅是来“探班”的,还是位不好惹的“护食”主儿。以后想巴结江御史,怕是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过这位小祖宗的眼了。
阳光缓缓移动,时辰渐晚。
方嘉钰看了一会儿闲书,觉得无聊,又见江砚白还在伏案疾书,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水。
他左右看看,见角落里那张供官员小憩的窄榻空着,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和衣躺了下来。
秋日下午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窗户照在榻上,很快,那规律的、细微的呼吸声便变得绵长起来。
江砚白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公文,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目光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当看到蜷在窄榻上、已然睡熟的方嘉钰时,他动作顿了顿。
少年侧躺着,脸颊压在手臂上,挤得嘴唇微微嘟起,长睫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睡得毫无防备。
那身过于鲜亮的宝蓝色锦袍,在素雅的窄榻上,像一捧骤然闯入的、生机勃勃的夏日繁花。
江砚白起身,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那件半旧的青灰色披风,走到榻边,动作极轻地展开,盖在了方嘉钰身上。
披风带着他身上那股清苦的墨香,将熟睡的人笼罩其中。
有刚进来的庶吉士看到这一幕,脚步顿在门口,进退两难。
江砚白回过头,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庶吉士立刻会意,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江砚白回到书案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起草一份新的条陈。落笔声轻缓,仿佛怕惊扰了那一榻安眠。
窗外,秋叶偶尔飘落一两片,打着旋儿,无声无息。
编修厅内,墨香依旧,书卷沉沉。唯一的不同,是那均匀的呼吸声,和那件覆盖在鲜亮锦袍之上的、洗得发白的青灰色披风。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