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盛夏

　　九月，盛夏的余威尚未完全退却，高三的节奏却已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教室里，粉笔与黑板摩擦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偶尔响起的压低了的讨论声，构成了高三特有的背景音。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274天”的红色数字像一道无声的警铃，悬在每个人心头。

　　谢言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腕关节。下午最后一节数学课刚刚结束，彭老师在黑板上留下的最后一道压轴题还在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侧过头，看向旁边的宋翊。

　　宋翊正眉头紧锁，盯着那道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已经戳出了一个小洞。他这段时间确实用功，眼下的淡青色阴影就是证明，但有些思维上的坎，不是靠熬夜就能跨过去的。

　　“这里，”谢言抽出自己的草稿纸，用笔尖点着一个步骤，“辅助线作错了。应该连接这两个点，构造相似三角形。”

　　他的声音不高，刚好能让宋翊听清。宋翊凑过去，看了几秒，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随即又有些沮丧：“我怎么就没想到……”

　　“很正常，这道题陷阱多。”谢言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笔尖又点了点另一个地方，“还有这里，计算小心点。”

　　宋翊点点头，重新埋头演算。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在他毛茸茸的发顶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谢言看了他几秒，才收回视线，继续整理自己的笔记。

　　课间，林海涛像颗炮弹一样从前排弹过来，一屁股坐在宋翊前面的空位上，哀嚎道：“要死了要死了！彭老头这是想让我们死啊！这题我连看都看不懂！”

　　“看不懂就滚一边去，别在这儿嚷嚷！”简嘉恒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推开林海涛的脑袋，自己挤到旁边。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短袖T恤，袖子卷到肩膀上，露出结实的小臂，头发有点乱，看起来像是刚睡醒——事实上他最后一节课确实在睡觉。

　　简嘉恒脾气爆是出了名的，一点就着，但因为跟林海涛、宋翊他们从小玩到大，再怎么吵也不会真翻脸。他成绩跟林海涛半斤八两，都属于垫底水平，但打起架来下手狠，在年级里也有点名声。

　　“恒子你他妈推我干嘛！”林海涛骂骂咧咧地坐直。

　　“吵死了，影响老子思考。”简嘉恒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盯着宋翊桌上的那道题，眉头拧得死紧，“这他妈什么鬼玩意儿？彭老头从哪个犄角旮旯挖出来的题？”

　　宋翊把谢言的草稿纸往他那边推了推：“言言刚给我讲的，辅助线要这么作……”

　　简嘉恒凑过去看了两眼，骂了句脏话：“行吧，有点思路了。不过老子不打算做了，爱谁谁。”

　　“你就这点出息。”林海涛嗤笑。

　　“总比你这题都看不懂的强。”简嘉恒回怼，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了，你们听说了吗？陈奕好像回来了。”

　　“陈奕？”宋翊从题海中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惊讶，怀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不是……快半年没见了吗？”

　　“谁？陈奕？”简嘉恒表情也变了，但和之前版本不同，这次他的反应没那么敌意，更多的是意外和某种……惋惜？“那小子回来了？他妈的，消失了这么久，还以为他转学去外地了。”

　　林海涛点点头：“我昨天在台球厅外面好像看见个人影，特像他。今天早上听七班的人说，确实回来了，不过好像……状态不太对。”

　　宋翊的眉头皱了起来，笔在手指间转了一圈，没说话。陈奕，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太熟悉了。高一到高二上学期，他们是经常混在一起的朋友。陈奕脾气冲，爱惹事，但对他们这几个兄弟很讲义气。那时候陈奕老跟着宋翊，谢言、林海涛、简嘉恒、陈奕，经常一起打球，一起逃课去打游戏，一起在巷子里跟外校的人干架。

　　陈奕还特别喜欢逗谢言，明明自己成绩一塌糊涂，却总是一口一个“学霸”地叫谢言，有时候从家里带了什么好吃的，还会特意给谢言留一份，说“给学霸补补脑”。

　　高二文理分班后，陈奕去了七班，见面的机会少了。后来不知怎么的，陈奕惹的事越来越大，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跟他们几个渐渐疏远。高二下学期开始，就很少见到他了，听说是因为打架被学校警告，家里管得严，再后来，就几乎没消息了。

　　“状态不太对是什么意思？”宋翊问，语气里带着担心。

　　“说不清楚，”林海涛挠挠头，“就感觉……有点颓，听说经常翘课，在外面瞎混。但也没听说他干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就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简嘉恒抓了抓头发：“那小子本来就爱玩，现在估计是玩野了。不过……”他顿了顿，看向宋翊，“要是他真回来了，咱们要不要……见见？毕竟以前……”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毕竟以前是兄弟。

　　宋翊没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看向谢言。谢言的表情很平静，但宋翊注意到他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是谢言思考时的小动作。

　　“看情况吧。”宋翊最终说，“如果他愿意，见见也好。”

　　“就怕他不愿意。”简嘉恒嘟囔了一句，“那小子脾气倔，要是觉得咱们现在跟他不是一路人了，说不定……”

　　“别瞎猜。”谢言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简嘉恒愣了一下，看向他。谢言已经继续低头整理笔记了，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但大家都听懂了。谢言的意思是，在没见到陈奕本人、没弄清楚情况之前，不要妄下结论。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像出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但高三的许多人仍坐着不动，继续埋头苦干。谢言和宋翊按计划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自习。

　　简嘉恒和林海涛勾肩搭背地先走了，说是要去网吧打两局游戏“放松一下被数学虐待的心灵”。张磊默默收拾好书包，对谢言和宋翊点点头，也离开了。

　　谢言和宋翊刚走出教学楼，九月傍晚的热浪便扑面而来。两人沿着林荫道往校外走，宋翊还在想着那道数学题和刚才关于陈奕的讨论，有些心不在焉。

　　“谢言，”宋翊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犹豫，“如果陈奕真的回来了，我们……”

　　他话没说完，前方岔路口拐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宽松黑色T恤和牛仔裤的男生，头发有点长，微微遮住眼睛，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他身后跟着两个男生，看起来像是七班的，宋翊有点眼熟。

　　是陈奕。

　　半年不见，他变化不小。瘦了些，个子好像又窜了点，脸上褪去了不少以前的稚气，多了点说不清的疲惫感。他取下嘴里的棒棒糖，目光落在宋翊和谢言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有点复杂的笑——不像以前那样爽朗，带着点生疏和犹豫。

　　“宋翊。”陈奕先开口，声音有点哑，他清了清嗓子，“学霸也在。”

　　这声“学霸”叫得没有以前那么自然随意，但也没有敌意，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称呼，带着点久别重逢的试探。

　　“陈奕？”宋翊上前一步，脸上露出惊喜，“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们？”

　　陈奕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动作让宋翊恍惚看到了以前那个有点毛躁的少年。“回来一阵子了，就……也没啥好说的。”他语气有点含糊，目光在宋翊和谢言之间转了转，“你们这是……回家？”

　　“嗯，回去自习。”宋翊说，仔细打量着陈奕，“你……还好吗？听说你最近……”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听说你最近不太来学校，在外面混。

　　陈奕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把棒棒糖重新塞回嘴里，含混地说：“就那样呗。学校没意思，待着也烦。”

　　他身后的两个男生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小声说：“奕哥，我们还去不去……”

　　“等会儿。”陈奕摆摆手，然后又看向宋翊和谢言，犹豫了一下，“你们……高三了，挺忙的吧？”

　　“还行。”谢言接话，语气平静，“你也高三了，七班？”

　　陈奕点点头，又摇摇头：“挂着名而已，不怎么去。”他顿了顿，看着谢言，“学霸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这话听起来像是感慨，又带着点别的意味。

　　“你变了挺多。”谢言说，不是指责，只是陈述事实。

　　陈奕沉默了几秒，然后扯了扯嘴角：“人都会变。”他看了看天色，“不耽误你们时间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陈奕，”宋翊叫住他，语气认真，“9月15号，我生日。老地方，就咱们几个，你来吗？”

　　陈奕明显怔住了。他盯着宋翊看了好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捏着棒棒糖的塑料棍。然后他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再看吧。”他最后说，声音低了些，“到时候……有空就去。”

　　这回答听起来没那么确定，但也没有直接拒绝。

　　“好。”宋翊笑了，“那说定了，等你。”

　　陈奕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带着那两个男生转身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谢言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秒，陈奕先移开了视线，加快脚步离开了。

　　等人走远了，宋翊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怎么了？”谢言问。

　　“就是……觉得他好像还是以前的陈奕，但又好像不是了。”宋翊说，语气有些复杂，“你说他那天会来吗？”

　　“不知道。”谢言实话实说，“但你想让他来。”
　　“嗯。”宋翊承认，“毕竟以前那么好……就算现在走的路不一样了，至少生日那天，我想大家能像以前一样聚一聚。”

　　谢言握住他的手：“那就等等看。”

　　两人继续往校外走。快到校门口时，宋翊的情绪重新轻快起来：“对了，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了。”

　　谢言侧头看他：“9月15日，我记得。”

　　“你怎么记得？”宋翊眼睛一亮。

　　“你的事情，我都记得。”谢言语气平淡，但宋翊听出了里面的认真。

　　宋翊笑了，凑近他小声说：“那……生日礼物呢？”

　　“想要什么？”

　　“想要你。”宋翊说得理直气壮。

　　谢言耳朵微微泛红，别开脸：“正经点。”

　　“我很正经啊。”宋翊笑得更欢了，“不过说真的，不用什么贵重礼物，你陪我就好。那天是周六，我们可以……就我们几个人，吃个饭，聊聊天，就像以前那样。”

　　“好。”谢言应道，握紧了他的手。

　　校门外，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经等在路边。司机看到他们，下车打开了车门。

　　车上，宋翊靠在谢言肩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还在想着陈奕刚才的样子。

　　“谢言，”他忽然说，“我觉得陈奕会来的。”

　　“为什么这么觉得？”

　　“不知道，就是感觉。”宋翊说，“他刚才听到我生日的时候，眼神动了一下。他还在乎的。”

　　谢言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宋翊的头发。

　　夜色渐浓，城市华灯初上。高三的紧张，旧友的重逢，生日的期待……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九月傍晚复杂而真实的底色。

　　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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