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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戏
虽说钱氏一案将要尘埃落定,萧琮此前的密奏也已将雍州诸事呈报得事无巨细,但钦差复命的过场还是不能少。
奏对亦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在雍州这些时日,萧琮从孙垣身上学到了精髓,刻意择了最是繁琐枯燥的细枝末节,在御前不紧不慢地一一陈奏。
果然不出片刻,永熙帝便不耐烦地抬手打断:“爱卿辛苦,朕已知晓。”
一旁的内侍会意,将早已备下的赏赐呈至萧琮面前。
这就算是走完了君臣相得的环节,萧琮谢过恩,领了赏赐退出大殿。
永熙帝的目光终于落在另一个钦差身上,他亲封的国师自进殿后就维持着垂眉敛目的姿态,端方得无可挑剔,香炉的青烟模糊了他的容颜,恍惚间让他想起了宝相庄严的天尊神像。
永熙帝这回未再向他寻求慰藉或认同,摆了摆手,让内侍取来蓍草奉至他面前。
“栖云啊,近来朝野不靖,动荡频生……朕心实在难安,你来替朕算一算国祚气运吧。”
谢砚冰叩首道:“陛下,国祚关乎天命,此卦贫道万死不敢僭越,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永熙帝盯着伏地的身影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是不敢算,还是你已认定我盛家的江山坐不长久?”
谢砚冰依旧维持着跪拜的姿势:“贫道只见眼前社稷仍在陛下掌中,黎民仍需陛下庇佑,未来之事变数无穷,妄加揣测不过徒乱人心。”
僵持片刻,永熙帝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既然国运卜不得,那你便替朕算算战事何时能够平息?”
谢砚冰这才起身净手,接过蓍草开始卜算。
蓍草在他指尖组合分离,最终呈现出的卦象却古怪离奇,吉凶难辨。他将蓍草收拢,面向御座,面不改色道:“回陛下,捷报或将近了。”
*
谢砚冰的卜算或许真有点玄机,不过两日,北境捷报便快马传至京城。
武靖侯萧翊已将来犯的北狄突袭尽数拆解,鄞州短暂失守的城池亦被夺回,北线危局暂解。
但若要说他当真算无遗漏,紧随北境捷报而来的却是南边的急报:雀岭军不知何时发展出水师,已越过天堑沧江,攻破滁州以北数处关隘,直指中州腹地而来!
朝堂上又是一片惶惶,放眼望去竟寻不出一个自行请命的将领。永熙帝只得从矮子堆里拔高个,勉强拨了其中一人前去守住门户,同时下令催促北边那位能打的收拾完残局火速回援。
*
朝廷的中流砥柱们焦头烂额,宫苑的另一头倒是颇有闲情。
揽月阁内,二皇子听闻国师回京,特意下了请帖邀他为何婕妤讲解经文。
待他讲完,又拉着人不让走,说自己也要请教棋艺。
随侍宫人皆被屏退,只留了宁福在旁伺候。宁福虽然看不棋局,但见二皇子悔了不下二十次棋,依旧被谢砚冰杀得片甲不留,心想:下棋还能这般耍赖?
谢砚冰落下白子:“贫道瞧着,这盘棋又快成死局了。”
盛朝铭闻言,伸手将他刚放稳的白子与自己先前落下的黑子一并拈起递过去:“那国师觉得,这棋该如何下才好?”
谢砚冰从未见过脸皮如此之厚的臭棋篓子:“殿下,这般下法还能叫对弈吗?”
盛朝铭托着棋子的手还悬在棋盘上,又往前递了递:“国师若不教我,我就要输了。”
谢砚冰无奈接过,执起黑子落下,堪堪化解了白棋的凌厉攻势,再落白子继续合围,问道:“殿下可曾自己思量过解法?”
盛朝铭这次更干脆,直接将面前的棋盒整个推了过去:“正是因为想不出,才求教于国师啊。”
谢砚冰叹了口气,将棋盒推了回去,指尖在棋盘某处虚点一下,盛朝铭会意落子,他便再下。如此往复数次,看似山穷水尽的黑棋竟在他的指引下从重重包围中撕开一条口子,闯出了活路来。
待到棋局黑白之势相平,谢砚冰忽然语气难辨地问:“殿下这般听话,倒让贫道想起民间的牵丝偶戏。”
“国师若喜欢看偶戏,我也可以陪着演。毕竟……”盛朝铭抬眼看着宁福,“此处不早已有一位‘偶人’了么?国师连西厂提拔的太监都能调理得如此顺手,对我这般也无妨的。”
宁福被这话吓得面色煞白,险些当场跪倒。
谢砚冰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放在棋桌上,温和地说:“贫道还当殿下上月刚过束发,不似宁福这般贪恋山楂丸之类的零嘴了。”
话音落下,两人皆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谢砚冰对他们的震惊恍若未觉,平静地问:“殿下如此,究竟所求为何?”
盛朝铭指了指棋桌旁自端进来后就未曾动过的点心,轻声道:“我知国师并非寻常方外之人,背后势力难以窥测,愿意在深宫中拉我们母子一把,说明我们还有些作用吧?国师想利用我做什么都好,不论是想效仿伊周或是改换新天,我所求的,不过是日日能吃上母亲做的糕点罢了。”
说到这,他自己从瓷瓶里倒了颗山楂丸吃了,声音里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讥诮,“但是有人不让啊,自从钱氏倒台后,不干不净的动作就越来越多,连母亲送来的东西,我没让人验过毒之前都不敢入口,生怕哪个环节她有疏漏被人做了手脚。活得如此如履薄冰,就因为我身上的血脉么?”
“殿下说笑了。” 谢砚冰说,“若无这血脉,您不过是这世间万千母子离散故事中最寻常的一员,如今还能有这碟糕点放在殿下手边,您以为是凭的什么?”
说来也对,谢砚冰早已在乱世中与父母骨肉分离;宁福是济慈院出身,连父母是谁都无从知晓。此时这殿内三人,就只有这位小殿下尚且能眷念一下母子情深。
盛朝铭脸色变了变,嘴唇翕动,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谢砚冰拿起瓷瓶递给宁福,又随手摸出个锦囊丢到盛朝铭面前的棋盘上,将黑白棋子搅得一团乱麻。
不等盛朝铭回话,他已起身向外走:“时辰不早,贫道尚有些事情需要处置,今日便不奉陪了,殿下来日再会。”
宁福连忙跟上。
二人行至一处偏僻无人的宫道,他这才敢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国师,您的……”
谢砚冰头也不回:“你自己收着。”
宁福捏着瓷瓶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巴巴地问:“国师方才对二殿下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么?”
“是真是假,你如今都已和我绑在一条船上了,有什么区别?”
话是冷硬的,他眼底却带着点笑意。宁福未能看见,像是在这句话里想通了什么,答道:“还是有不同的。”
谢砚冰也没问他有什么不同,步履急促地往丹枢院赶。
午时将至,许妃宫中的管事太监已经候在丹枢院外,谢砚冰道了声“久候”,便领着宁福径直入了内室,取出早已备下的法器,再出门时险些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来人正是于道长,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定睛见是谢砚冰,忙上前将一只药盒递了过来:“正好来寻国师,前几日您所托之物,已依照您给的药方备妥。”
谢砚冰脚步一顿,接过药盒:“此番多谢。”
于道长说:“不打紧,国师快去吧。”
谢砚冰将药盒纳入袖中,郑重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匆匆往院门外去。
宁福抱着装法器的箱子跟在后头,好奇问:“国师,这又是给许妃娘娘炼的什么丹?”
“不是,走吧。”
宁福还想问“不会是给我吃的吧”,却见谢砚冰已经出了院门,他只得赶忙小跑着跟上去,随着引路的太监往瑶华宫行去。
他们此番是为许妃“镇压宫中怨灵”而去。
两日前,谢砚冰刚自雍州返京,面圣后还未回到丹枢院,又被许妃请到宫中。
两月未见,许妃形销骨立,果然未将他此前减用丹药的叮嘱放在心上。看见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礼数地挥退了所有人,言称丹药已再无效用,哀求他代行镇压。
谢砚冰垂眸看着这个苍白可怜的深宫妇人,幽幽地问:“娘娘可曾想过,为何不能将她化解而去呢?
许妃攥着衣袍的手指骤然收紧,讷讷道:“她怎么可能放过我?”
恰在此时,三皇子穿过垂落的珠帘小跑着进来,举着一幅新描的红,献宝似地递到许妃面前。
孩童的笔迹较上次所见已大有进益,本是该得到母亲嘉许的。
但许妃一把推开他,扬声道:“来人!”
随侍的宫女这才敢掀帘入内,怯怯地跪在皇子与妃嫔之间,抬手便向自己脸上掴去。
直至三皇子吓得哭出声来,许妃才冷冷道:“滚下去。”
宫女如蒙大赦,牵着哭泣不止的三皇子躬身退下。
稚嫩的哭声渐远,许妃望着晃动的珠帘,喃喃道:“……也该这样大了。”
若她那未曾活下来的亲生女儿尚在,也该这样大了。
谢砚冰冷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颇有些怜悯地说:“若娘娘需要,贫道自可布下法阵,只是娘娘需得备下她的相关之物作为引子。”
许妃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再度陷入犹豫之中。
良久,她刚要起身,又听谢砚冰不急不缓地补充:“但贫道还需准备一应用物,两日后午时,娘娘下定了决心、备好了物什,再遣人来丹枢院知会贫道便是。”
*
此时,他再度踏入瑶华宫,满宫的内侍宫女已被驱至殿外肃立。宁福将手中捧着的箱子递给谢砚冰,自觉地退到一旁,寻了个角落站着。
谢砚冰跟着管事太监步入偏殿。殿内已清出一片空地,许妃歪在一旁的圈椅里,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净坛、画符、步罡踏斗。繁复冗长的仪轨之后,谢砚冰接过许妃手中的桃木盒,置于符阵中央,再以朱砂符箓层层封缄。
“法阵尚需维系些时日。”做完这些,谢砚冰躬身一礼,“但娘娘今夜起应可安枕了。”
许妃并未起身,盯着贴满符纸的桃木盒,哑声说:“有劳国师。”
谢砚冰敛起袍袖,随着管事太监退出偏殿。
行至瑶华宫门外,管事太监突然说:“听闻国师今日先去了揽月阁,因而险些耽搁了时辰。”
“是。”谢砚冰坦然承认,“二殿下邀贫道为何婕妤讲解经文,实在推拒不得。”
“秦公命奴才多问一句:是推拒不得还是……不想推拒?”管事太监语气依旧恭敬,“瑶华宫和揽月阁不睦,已非一日之寒,以国师慧眼,想必洞若观火。”
谢砚冰再行一礼:“正因知晓两宫不睦,贫道才更不敢厚此薄彼,若因此落人口实,令陛下疑心贫道结党营私、干预宫闱,贫道万死难赎。其中为难之处,还请公公转禀,望秦公体谅。”
管事太监垂下眼,回礼应道:“是,奴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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