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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兵
周望舒捏着那卷明黄圣旨,在冯自若的门前驻足片刻,终是抬手轻叩。
冯自若开门见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含笑将人让进屋内:“明日便要启程,怎么还不去收拾行装?”
“老师,”周望舒垂眸斟酌词句,“学生思忖良久,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学生离京期间,桌案上那些奏折……可否请老师暂委他人代为处置?”他面上依旧温润,心底却想起前次从荆楚归来时,那堆足以将他埋没的公文小山。
冯自若朗声大笑,拍了拍他的肩:“望舒安心为陛下办事便是。那些折子,自有分晓。”
那堆积如山的公文,本就是他有意为之的试探。周望舒久在常宁城,名声不算清正,冯自若虽知他才智过人,却也要借这些琐碎公务,试试这学生的品性与耐性。
而那些自诩清流的内阁同僚,眼见这个不曾寒窗苦读、仅凭爵位便直入内阁的年轻人,难免心存芥色。于是不论新旧轻重,但凡是能留给周望舒的折子,一律都堆到了他的案头——这一切,自然都得了冯自若的默许。
得了老师的承诺,周望舒这才安心返回长公主府。有季秋等侍从打点行装,他反倒落得清闲,只需静待明日随军出征。
而与周望舒的从容相比,同行的张驰此刻正面临真正的考验。校场之上,旌旗猎猎,传旨太监的声音穿透晨雾:
“张驰听令!今瓦剌屡犯我疆,掠我百姓,窥伺北疆。朕授汝‘征虏将军’印,充‘征奴儿干总兵官’,统帅三军,即刻北征,扬我国威!”
“臣,张驰,领旨谢恩!”
他双手高举,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如同接过了北疆的万里河山。目光掠过御座上的天子,他深深一揖,随即翻身跃上战马,朝着京营疾驰而去。
圣旨在他手中攥得发烫。军情如火,若不是这繁琐的礼仪规制,他恨不得即刻提兵北上。
“父亲,儿子来了。”他在心中默念。
张兴远镇守奴儿干已逾十载。在张驰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不是朝堂上那些风度翩翩的文臣,而是个嗓音沙哑、策马扬鞭的边关悍将。可就是这样一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汉子,在家中却对母亲徐氏——那位民女出身将军夫人——言听计从。
作为嫡长子,张驰自幼便被寄予厚望,性子比弟弟张骋沉稳得多。他原以为此生将在京营军的例行操演中平淡度过,万万没想到,陛下竟会将此番重任交付于他。
“哼,一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怕是走了谁的门路,才混来这总兵官的头衔。”
“朝廷重文轻武,能上阵杀敌的,有几个?怕是无人可用,才让他顶了上来。”
“慎言!他毕竟是镇北将军的儿子,真惹了他,有你好看!”
“别说了,别说了,人到了!”
军营中,那些曾随张兴远浴血奋战的老兵们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怀疑。
张驰的到来,让这些议论声戛然而止。他勒住马缰,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声如洪钟:
“征奴儿干总兵官张驰,奉旨点兵!众将官,即刻集结!”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略显敷衍的笑:“小将军来了,里边请!总督刚被罢官,我是这儿管事的,大伙儿都唤我老张,您也这么叫就成。”
“有劳张老哥,”张驰面色平静,“请即刻召集众将士于校场。”
老张应了一声,转身去了。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校场上仍只稀稀落落站了几十号人,队伍松散,毫无军容。
张驰眸色一沉,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将老张唤至身前:“人数可曾点齐?”
“小将军莫急,”老张干笑两声,“王老四他们几个兴许……兴许还在营里歇着,马上就到!”
“不必等了,”张驰语气骤寒,“带路,我亲自去请。”
见张驰面色冷峻,老张只得硬着头皮引他走向不远处的一座营帐。还未走近,便听得里面传来阵阵喧哗:
“哈哈哈!通吃!”
“放你娘的屁!方才你明明偷牌!”
“输了就想赖账?老子剁了你的爪子!”
“什么人?”见帐帘被掀开,里面四个袒胸露背、围坐赌钱的汉子齐齐喝道。
“几位老哥,这位是奉旨点兵的张总兵。”老张急忙上前打圆场。
被称作老李的汉子斜眼打量了一下张驰,嗤笑道:“老张,你莫不是昏了头?就这么个奶娃娃也配称将军?回家吃奶去吧!”
话音未落,只听“锃”的一声,张驰已骤然拔刀!身影如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冰冷的刀锋已然紧贴在老李的脖颈之上,再进一分,便是血溅五步!
“《大尧军律》有载: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犯者斩!”张驰声如寒铁,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全场,“尔等藐视军法,这笔账,我今日记下了,他日,战场上再还!”
其余几人脸色剧变,手已按上刀柄,却被这少年将军雷霆万钧的气势所慑。
张驰高举手中圣旨,厉声喝道:“本将手持圣旨,代天巡狩!再有违抗军令者,犹如此案!”说罢,刀光一闪,身旁的木案应声被劈为两半!
众人瞬间偃旗息鼓,闷声不语穿上了衣裳随着张驰往外面的校场去了。
张驰踏步上前,立于校场中央的高台,凛然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士兵:“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不服!现在,我就给你们这个机会!任何人,只要能胜过我手中之刀,这总兵官的位置,我张驰拱手相让!生死,各安天命!”
场下一片死寂,连方才最为桀骜的老李,在见识了那迅若雷霆的一刀后,也默然垂首。
“好!”张驰声震四野,“既然无人敢应,自此刻起,三军听我号令!此行北征,凡有违抗军令、临阵脱逃、祸乱军心者——杀无赦!”
再说,一同出征的郑含章,此时的处境更是凄惶。
“爹!爷爷!”郑含章抱着父亲的腿,哭得眼睛红肿,“我、我能不能不去……”
郑思揪着儿子的衣领将他提起,皱眉打量这张尚带稚气的脸,斥道:“瞧你这点出息!我问你,房里那个叫银朱的丫头,你可中意?”
“爹?”郑含章茫然抬头,脸上一红,泪珠还挂在睫毛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个……”
“蠢材!”一旁的郑慎之实在看不下去,抬脚将儿子踹开,将孙儿揽到身前,“你爹是怕你这一去回不来,想给郑家留个后!”
郑含章闻言,脸色霎时惨白如纸。他今年方才十七,连战场都没见过,如今竟要去做劳什子监军。又回想起陆崇那日的怒火,郑含章腿肚子直打转儿。
“爷爷,我害怕……”他声音发颤,紧紧攥住祖父的衣袖,“书上说瓦剌人凶残成性,要是、要是被他们捉去……”
“放心。”郑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真被俘虏了,爹给你准备的鹤顶红管够。古人云‘人生自古谁无死’——”
“闭嘴!”郑慎之厉声喝止,转头柔声安抚孙儿,“兴儿别怕,你爹胡说八道。监军不必上阵杀敌,只需将所见所闻如实记录,禀报陛下便是。”
“可是张家……”郑含章缩了缩脖子,“万一张小将军要杀我灭口……”
郑思闻言竟抚掌大笑:“那正好!不用咱们动手,就能名正言顺地除掉张家这个心腹大患了!天助我也!”
“混账东西!”郑慎之一掌拍在了案几上,打断了郑思的气节说。扭头看着孙子这副惶惶不安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示意郑含章在身旁坐下,声音放缓,如春风化雨:
“兴儿,抬起头来,好好听祖父说。”他苍老却依然清亮的目光直视着孙儿,“你且想想,此行去镇北军,你是以什么身份去的?”
郑含章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是……是监军。”
“是谁的监军?”郑慎之循循善诱。
“是……镇北军的监军。”
郑慎之缓缓摇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不,你错了。再想想,你这监军之职,是谁亲口封的?是谁赐你的印信?”
郑含章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声音略微稳了些:“是、是陛下。”
“对极了。”郑慎之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他轻轻拍了拍孙子的手背,“兴儿,你要牢牢记住,你不是他镇北将军府的监军,更不是他张家的监军。你是陛下的监军,是天子派驻在军中的眼睛和耳朵。”
他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只要陛下的圣旨一日未撤,你踏进镇北军大营,代表的就不是你自己,而是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他张家纵有泼天功劳,只要还顶着大尧的将印,只要不想被扣上谋逆的十恶大罪,他们非但不敢动你分毫,反而要千方百计护你周全——你若有半点闪失,他们第一个无法向陛下交代。”
他看着孙儿似懂非懂的眼神,又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你捧着一道尚方宝剑去了军营。他们怕的不是你郑含章,而是你身后所代表的皇权天威。明白了吗?”
郑含章咀嚼着祖父的话,眼中的慌乱渐渐被一丝清明取代,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虽然脸上还带着些许怯意,但脊背却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
见郑含章仍惴惴不安,老大人轻抚孙儿的发顶,语气慈爱却坚定:“此去北疆,你只需牢记三点:多看、多听、少说。军中事务皆有章程,你依规办事即可。”
郑思在旁叼着草根,嬉皮笑脸地补充:“爹说得对。不过兴儿啊,要不今晚还是让银朱伺候你?万一……”
“滚!”郑慎之这次直接脱下一只鞋砸了过去。
“得令!儿子这就滚了。”郑思灵活地闪身躲过,嬉笑着溜出门去。
暮色渐沉,郑含章红着眼眶迈进后宅,还未开口,便被母亲一把搂住。郑家媳妇从昨夜起眼泪便未干过,此刻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原本秀美的双眼肿得如同熟透的桃儿,嘶哑的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我儿……此去北疆……”她死死攥着儿子的衣袖,仿佛一松手便要天人永隔。
郑慎之杵着拐杖立在廊下,远远望见这生离死别的情形,花白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他重重叹了口气,终究别开脸,蹒跚着转身回了书房,“砰”地合上门扇,将满院悲声隔绝在外。
郑含章好不容易将哭哭啼啼的女眷们劝回房,这才唤来贴身侍女银朱收拾行装。
日影西斜时,陆治拎着个青布包袱翻墙而入,额间还带着一层薄汗。
“本想找白先生讨些秘制金疮药,偏巧他不知所踪。这些是从太医院讨来的防风、桂枝,北地苦寒,你仔细收着。”
“堂兄——我……我闯祸了!”郑含章见到亲人,眼眶又红了,扑上去抱着他的胳膊抽噎了半晌。
陆治由着他发泄,心下清明:皇上此番已是格外开恩。若按军法,这般渎职之罪,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常宁侯周望舒会与你同行,此人面冷心热,遇事可寻他相助。”他拍了拍表弟单薄的脊背,“记住,性命最要紧。”
郑含章这才想起要打点关系,抹着泪就要去开箱笼取银票。
“糊涂!”陆治按住他的手腕,“监军与巡按御史私相授受,你是嫌命长了不成?”
见郑含章讪讪低头,陆治语气稍缓:“好生准备行装,常宁侯那边我自有安排。”
待表弟情绪稍平,陆治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去。几个起落便越过坊墙,熟门熟路地摸进长公主府的西厢。
“你那小表弟,怕是哭湿了三条帕子?”
陆治刚从支摘窗翻身进屋,就见周望舒执银剪修理着一株枯梅。烛火摇曳间,那人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玉器。
“常宁侯倒是好闲情。”陆治掸了掸衣摆的尘土。
“放心,他死不了。”周望舒眼皮都未抬,指尖轻抚过梅枝上的嫩芽。
陆治拈起案上半片枯瓣:“这梅枝早已枯死,何必白费工夫?”
“浅见。”周望舒拍开他的手,将梅枝小心栽入钧窑盆中,“你看这韧皮部犹带青意,根系已生,来年自会开花。”他执壶缓缓浇透定根水,语意双关道:“郑家小子同理,虽稚嫩怯懦,却非朽木。好生磨砺,三五年后堪当大用。”
陆治挑眉:“能得你这句评语,是他郑含章三生有幸了。”
“世间你看不透的事还多着。”周望舒指尖轻弹,将溅上陶盆的水珠震散成雾。
“就你通透!”陆治抱臂倚窗,“明日启程万事小心。北地诸部关系盘根错节,张家在军中经营多年……”
“无妨。”周望舒截断他的话,忽然转开话题:“你在京中,多留意方家。”
“太后欲将三公主许配方成宇那事?”陆治神色微凝。
方家近来的态度,着实透着几分蹊跷。太后有意将三公主下嫁方成宇的消息,在京城早已不是秘密,可方成宇本人却始终不置可否。其父礼部尚书方安更是深居简出,在朝堂上三缄其口,既不与陆治一党亲近,也丝毫不向大皇子一派靠拢。
陆治曾几番借故试探,可方成宇总是滴水不漏。
残梅在案头投下虬曲的暗影,如同悄然蔓延的朝堂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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