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薛嘉禾在网上查询一个问题：如果生了绝症，要不要告诉炮友？

　　最后那两个字她想了一想，删了，改成男朋友，又删了，再改回去。

　　后来她开始百度，炮友和男朋友的区别。

　　这问题一打，她就觉得自己脑子坏了，然后噼里啪啦全部删了，只开始搜索，乳腺癌复发概率。

　　其实她不用搜也知道，概率再低落到你身上就是百分之一百。
　　她母亲就是曾经这百分之一百。

　　现在老天又将一个新的彩票概率降到她身上。

　　薛嘉禾关上电脑去刷牙、洗脸，然后化妆。

　　她等会要去见她不知道怎么定义关系的那个人。

　　镜子里倒映出她的脸，她仔细端详着。脸很小，头发浓密。虽然不是大众眼里的美人，但也有独特的魅力在。
　　其实已经看不出多少乡下来的土气。

　　这么多年她一直坚持融入周围的女同学里面，她们看什么电视剧她也看，她们买什么化妆品她也买，她们吃什么小零食她也吃。
　　吃住行再无区别的时候。她在想，她是不是和城里姑娘没什么区别了。

　　到了那一天，她发现，刻骨的自卑还是印在骨子里。

　　相亲的男生明显帅得过头了，从衣服到气质都不像跟她会出现在同一张饭桌上。她心里很怀疑介绍人有没有实话实说，如实告诉对方自己在乡下种地的父亲，以及早早病故的母亲。

　　但他的开场激发了她另外一些东西。

　　他让她听不懂的问题，很像高中的同学趾高气昂的提问：“你都不知道黑巧？那你吃没吃过汉堡？滑板你知道吗？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啊。我暑假去了日本的奈良，你听过吗？”
　　为了保持跟她们的一样，她买了很多百科全书，一个词一个词查过去。

　　黑巧克力，硬度较大，微苦，一般指可可固形物含量介于70%到99%之间，或乳质含量少于12%的巧克力。食用黑巧克力，可以提高抗氧化水平，对健康的作用显著。
　　汉堡，是一种夹牛肉、乳酪等的圆面包，发源于德国汉堡，是现代西式快餐中的主要食物。
　　奈良，位于日本中部，是日本历史名城和国际观光城市，还有好多小鹿。

　　整个高中靠着这样一本本百科全书，即使她没看过，没吃过，没去过，无论别人问什么她都可以有底气的说，哦，是这个呀。即使她说不出，她也会装作很有底气地点头，让别人以为她懂。

　　所以当对面那男生问她：“你听过苏格拉底的麦穗理论吧？”

　　她还是不懂装懂地点头了，但又有一层火气在她心里被激起。她用一串问题回赠：“你见过稻子吗？”
　　这个姓麦的家伙，果然就像她所想的那样五谷不分，甚至连麦穗是哪种粮食的穗子都分不清。

　　可他们两个还是在一起了，在一起的意思就是把情侣之间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还要做两遍，做三遍，如果不分开的话就日久天长的亲昵，日久天长的坦诚相见。

　　但如果身体有了个可怖的疤痕怎么办，如果身体不再是完整的身体。

　　她记得她母亲术后站在镜子前，问她父亲，你要不要先出去，去多看些图片，去做下心理准备。然后再过来看。那停顿的空气里，她明显感觉她老实巴交的父亲眼睛里有一瞬间的迟疑和恐惧。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二十五周年。
　　而她和小麦认识才不过两个月。

　　在他的屋子里，她倒在他腿上。有淡淡的月光照进来，他摸着她的头发说。

　　“幼儿园老师可以染头发吗？”
　　“这是我唯二的坚持。”
　　“什么？”

　　她告诉他，为了融入周围人，她从不标新立异，也不特立独行，考一个稳妥的学校，做一份稳妥的职业，就像大多数人会选择的那样。

　　但有一天她好像觉得她找不到自己了，她分不清我和旁人有什么区别。后来学校有个染橙色头发的女生来实习，因为瞩目，几乎所有老师都对她指指点点，校长还把她叫去谈话，可她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

　　她问她，为什么要染颜色这么鲜明的发色。她说是在心理上给自己打一个标志，我就是不一样的，每一次照镜子都能鲜明地看见这一点。

　　她也想给自己打个标志，可她打这个标志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已经有这点不一样了，别的就可以一样了。

　　这当然是真话。
　　但为什么是选这个颜色，而不是别的颜色，她没有告诉他。

　　“那另外一个坚持呢。”
　　她看他一眼也没有告诉他。

　　分手后，她独自去做了手术。父亲习惯了乡下，进城总是手足无措，哪里都不适应。
　　她可以下床就让他回去了，秋天正是庄稼收成的时候，父亲想念乡下那些稻子麦子。

　　她泥土养大的身体还算结实，除了留下一条泥土颜色一样的伤疤。
　　化疗后要掉头发，她的短发也挡不住，她干脆剃了光头。

　　当其他人要借假发和其他人一样时，她突然想开了，她光着脑袋在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光着脑袋跟其他住院病人一起跳保健操。

　　出院时参加了两对同学婚礼，无一例外都是相亲、恋爱、结婚。

　　酒席之间他们聊起一些传言，结婚前亲家知道新娘母亲得过乳腺癌，差一点这婚就结不成，对方怕女儿有遗传，还是新郎坚持，这婚才办下来了。但新郎公公婆婆还是不满居多，所以婚礼上也未见什么笑脸。

　　有同学说新郎爸妈也太现实了，这么做对方心都凉了。
　　另一个同学说，现实才好。万一过了几年孩子生了，人病了，还不是害一家。新郎现在说得好听，到真病了，哪个男人能接受啊，说不定那个还要被割。

　　她说其实这个病，遗传概率也不高的，也就百分之二三十。而且现在技术也在发展，不一定要切□□的，就算切了，现在也可以做重建。

　　同学不大高兴，小泥巴，你真是百事通，聊什么你都知道。

　　她突然想到小麦的跟她说过的话，她冲那同学道：“有人说你给我取了一堆外号是看上我了，我倒要问你一声是不是？”

　　同学张口结舌。

　　她不管他准备怎么答，骂道：“可再怎么样我也看不上口臭的男人。我们乡下人有句俗话，缺金缺银缺心眼，唯有缺德是丧门星。”
　　同学们举杯，说过了，过了，不聊这个，难得见面，聊点开心点。
　　原来的她一定会混在人群里举杯的，可她突然就在一堆扬起的手里定定心心坐着，没有碰那杯子一下。

　　能不能融入周围不再重要的时刻，她才想起来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不痛快了就会骂人的姑娘。七岁时，在田野里，她可以对拿虫子扔到她领口里的同学用树杈子追着打一路。

　　如果不用融入人群，她想做什么呢。

　　她想去咖啡店打工，她想去潜水和蹦极，她想去做所有她没做的职业，体验她没有体验过的人生。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这里面还包括一场刻骨的痛，一次重逢时的对视。

　　前者她已经体验过了，而后者，她总把这个时间无限期地延长。

　　她偶尔又想，或许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也值得体验，而这当然与重逢冲突。她只能做出抉择，二选一，选哪样？

　　她选不出，所以放弃了，她交给老天去选。

　　但如果有一天老天帮她选择了后者，她要告诉那个名字听起来就跟她很配的人。

　　“我身边的人，大多都选择相亲，然后从中间选一个合适的人结婚。我本来也是准备踏上同样的路的。但我身上属于泥土的那部分本能告诉我，要选你，而不是预定的路。我听从了。”

　　“和你在一起不是预想，不是理智，而只是我坚持听从这小小本能的结果。”

　　这小小的本能原来始终留在她身体深处，等到有一天，她遇到他的那一天，像火苗引燃了枝条。让她的余生可以不用很长，但是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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