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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狱之下晓冤情,九阍之上闻鼓声」
.......狱卒来了?
烛火噼里啪啦地燃起,仅仅一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照出那人步履间的青色霉苔。
孙小狸缩在地下重狱最里面一间的夯土墙前,微微睁开眼看向甬道尽头。
为何还会有人来?
孙小狸低垂着头,直到来人走到牢门前。
一双黑缎靴,沾满污秽与血泥。
“还想活命吗?”来人启唇。
孙小狸恍惚中以为已辗转一趟鬼门关,他费力地抬头,是一张傩戏面具,面具边缘没入黑暗,犹如鬼差俯探勾魂索命。
呼。
寻常人或许会被吓一大跳,孙小狸心思却活络起来,这张面具他不可谓不熟悉,在临川时他搭伙杂耍卖艺的就有几个唱傩戏跳傩舞的,若这人用这幅面孔装神弄鬼,那只能说大水冲龙王庙了,冲撞了自家人。
这个念头令孙小狸身上生出一丝力气,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勉强发出几个字音。
“你是谁?”
那人居然拿出了钥匙打开牢门,“唯一能救你们的人。”
那人向孙小狸伸手。
一阵眩晕后,再睁眼,孙小狸发现自己坐在烛火围绕的桌椅间,左边右边各还有一个人,都是猝然惊醒,满脸惊慌。
“御史遇刺案入狱共三十二人,我只挑了你们三个最机灵的出来。我给你们指明一条路,但最终大家能否挣回这条命,还要看你们。”
傩面人开口。
孙小狸心中惊窒,匆匆接话道:“什么法子,大人明示!”
傩面人凝思片刻,“你们进京的第一审就是三司会审?在此之前,有没有人提点过你们几句?”
孙小狸叫道:“没有!没有!”
左边一人忽然伏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孙小狸转头一看,终于看清这个人的面目,原来是使花剑的卓郎。
卓郎哑着嗓子接道:“皇城司的指挥使来过,让我们乖乖认罪,不可胡乱攀咬牵连。”
傩面之下,庄秉锐微微闭眼,“我知道了。三司会审时,大理寺卿岑磊琉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三位犯人左右转头,呆滞无言,“大人,我们并不知晓堂上大人的身份。”
也有机灵一点的,比如孙小狸,便大胆开口问:“大人可以描述一下那位的长相?我最能记人长相了,见了一面,便忘不了。”
庄秉锐忽然有摘了面具的冲动,但细想之下便知后患无穷,他颇为焦躁地跺了两声脚,接着道:
“堂审时,有没有大人物暗示你们,只要咬死是‘自发为财行凶’,不牵连他人,就能少受些苦?”
说完,他低头看向缩在石椅上没有出声的最后一人,此人也是窜三娘特意指出来,是当初班主金老大的养女,叫金兰,当初押解这群艺人回京的金吾卫若是稍加调查,便可知金兰与金老大的关系。
不说别的,她必定是三十多个人中被单拉出来提审的寥寥几位之一。
“金兰姑娘。”庄秉锐隔着傩面道。
一直低头缄默的女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沾满草屑干泥的脸,和那双脏污也掩盖不了其光华的眼睛。
“你还在江陵的时候,跟金老大一起见过宣家的人。”
“你尝试过在供词里讲清楚这一点,却没人肯信。不,他们信不信是另一回事,至少你说了很多,但没人有写在供纸上。”
“我说的对吗?”
庄秉锐走近,遮住了金兰面前的光。
金兰喉中逸散出微弱的声响,灯火冷冽中,一双眼睛恍若能言语。
“这位大人,”金兰忍着胸口的剧痛,甫一张嘴几乎要让喉中的血呛住,庄秉锐见状抓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往地上呕血。
“咳咳,我没讲这么多,我的身体撑不住......我讲出这些话的代价。”
庄秉锐阖上双眼,一丝悲凉绕过心头,重狱中腥风阵阵,冷意透骨麻腔。
他从胸口掏出几罐药,分给了面前三个犯人,又特别拿出一粒散发着浓浓奇香的药丸递给金兰。
“用来吊命的。继续病殃殃的,接下来要做的事可遭不住。”
等三人服下药,庄秉锐扬起一抹笑意,“还站得起来吗?我把你们借出来的时限差不多到底了,不过别怕,我是真要给你们活路。现在我把你们送回重狱,你们耐心等上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便会再有人来提审你们。”
“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金老大如何找到你们的,要你们埋伏在何处,以及.......掩护金老大进御史轺车的目的,都通通道来,讲得越清楚,你们活下来的几率越大,明白吗?”
孙小狸率先点头,卓郎也对他拱手,只有金兰不言不语,简直像一个死去的人。
庄秉锐走出重狱后,摘了傩面,寒风灌进他的衣领,落雪淹没他黑靴上的血污。
反复融化凝结,再不复澄澈。
庄秉锐往外走,走得离重狱越远,风雪反倒越小,再远一点,极目眺望,几条街外的仙人湖冰面正熠熠生辉,几座彩台正热闹辉煌。
但庄秉锐不是往仙人湖的方向,他知道按他与常袂的计划,没过多久就会有陈观世手底下的官差将前来赴宴的宣子离围住,仙人湖此刻的喧闹繁华维持不过须臾。
但按计划,这次围困不出片刻也会冰消瓦解。
庄秉锐现在要做的,正是计划中针对宣子离的下一环。
御史遇刺案可谓大案中“虎头蛇尾”一类的典型,从最初的帝王盛怒,到后来人犯进京入狱,再到几日后的问斩,期间几次会审都悄无声息,却雷厉风行,生怕拖晚了,一朝陡现变故。
朝中有人在盼着这群人快点死。
他们在怕什么?
庄秉锐眼前飞起一片软缠水红,常袂的声音钻出来。
「“帮我......”
“帮我给几个无辜......却必死无疑的人翻案。奴家相信庄大人的能耐。”
“几个?”
“唔......三十几个。”
“一个也行。”常袂的笑声也钻进钻出的,莫名生出痒意,“把一个叫金兰的女孩子救出来。”」
那日娇红馆,庄秉锐、常袂和窜三娘推测出了御史遇刺案可能的真相,再推出万源对此案的态度并不难。这群假山匪有罪,但也不至于是行刺惊驾的重罪,但鉴于要证明出其受人指使需要许多精力,甚至需要铤而走险去临川调查一番。
但归根结底也只是独善其身与否的选择,庄秉锐先问了岑磊琉,便是希望知道自己的师父在疑窦重重的此事面前是何态度,他会愿意再细致盘问,还是对这些人供词中的信物、约定地点与报酬视而不见?
为什么要捂假山匪的嘴?为什么要迅速结案判死刑?
难道他们知道宣家背后是万源?
绝无可能。
那会是什么?
临川。慎王。
常袂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当人们忽然开始搂紧衣裳,看起来瑟瑟发抖的时候,不是真的天气转凉了,只是有什么东西短暂地遮了一下太阳。要学会洞察其本质,庄大人,这世上太多人衣冠楚楚镇定自若,可其内里,只是个跟风也把鞋跑掉的孩子罢了。」
慎王和万源相比,慎王势弱。只不过跟其他想当皇帝的人相比,慎王便是鹤立鸡群,高下立见了。
但是怕他的人多了,便显得这道仅仅能遮盖太阳的阴影,可以吃掉太阳。
恐慌令人们的愚蠢显露无疑。
「庄大人,你说,如果万源发现自己的臣子们怕慎王怕到一个案子只要与临川势力有点牵扯便不敢查,他会怎么想?失望?愤怒?不屑?还是也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会不会忍不住想:会不会他们是真查出了一点东西,所以捂着不敢讲,而这点东西,恰好是慎王用来翻盘的先手?是这群蠢才瞒天过海沾沾自喜而殆误的先机?」
他们捂嘴是因为不敢查。因为这其中可做的文章可太多了,只要成功跟慎王扯上关系,原本简单一桩案子便上升成了来往藩王,行刺作乱不轨,如此一来牵连不知几十上百人!
这就是个火坑,谁进去都必死无疑,若能顺手把自己的政敌推进去,而自己不沾染一点火星,何乐而不为呢?
只能趁万源还没反应过来,斩草除根,死无对证。
皆大欢喜。
庄秉锐想通前后,简直冷汗直冒,心肝震颤,常袂让他做的这件事......
可是兴大狱啊!
庄秉锐捏住手中鼓槌。身后传来裹在细雪里的叫喊,忽近忽远。
“咚!”
“咚!”
“咚!”
三声登闻鼓已响,天子也需侧耳听。
庄秉锐停下来,手抹掉脸上汗珠,望着磨红的手心,忽然觉得一切只是自己鬼迷心窍的幻觉。常袂说,要不惜一切代价,可倘若大狱真因此而起,无数人头落地,人间鬼门大敞阴魂四逸。
这个代价,还不算大吗?
还是说,她有别的办法?毕竟她说的是救人而非杀人。
信常袂?还是信自己?
官差已至,黑压压红棱棱地围在外圈,庄秉锐倨瘦身形弥出一层煞意,滚过钉床的背开始渗血。
自临川一行,我已退无可退。
“罪臣乃前大理寺少卿庄秉锐。数月前赴临川查旧案,曾与御史同辇。案情即将大白之时,臣察觉宣氏子离欲行贿御史,御史坚拒。宣氏子离便召市井百戏者诈为草寇,以行恫吓,意图惊慑御史。而后臣穷究其事,屡遭宣子离与临川王府右丞胡璠协迫,胡璠更纵火焚臣廨舍,欲行灭口。臣辗转潜归京师,暗集罪证,隐忍至今,方敢叩登闻鼓以陈冤屈。伏惟陛下察之!”
一语惊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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